122 碧血黄沙 下(1 / 2)

把脸埋在枯败的落叶丛中,我在地上躺了许久——就这样躺在这里也好,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面对了,我想。

我是被一声凄厉悠长的啼鸣惊起的。骇然四顾间,同样的声音蓦地此起彼伏。我捂住耳朵,那凄厉悠长、此起彼伏的啼鸣却像鬼魅一样穿过我的指缝钻入我的耳道,它们在里面横冲直撞,渐渐地,连我的头也开始嗡嗡作响,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变了调,变成号角声,变成呐喊声,变成兵戈交击声,变成江陵城下陡然暴起的惨叫声,变成箭矢划开空气破开铠甲分开血肉的啸叫声……

挺身爬起来,我又开始逃,没命地逃。前方是一条小溪,扑到溪前,我将整个头浸入溪水里,一片刺骨的冰冷中,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了,直到眼前开始慢慢发黑。猛地自溪水里抬起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兜鍪早已摔脱了,冰冷的溪水顺着我的发丝脸颊流淌,直到眼角一滴温热的液体像是不经意地混入其中,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天是突然黑下来的,前一刻那几朵像被鲜血染过的云霞还倒映在溪水中,当我擦干眼泪再抬起头时,夜的黑幕已将一切遮蔽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缓缓起身,我有些迟钝地转动着视线,我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怔怔地伫立着。直到一片浮云散去,月光脉脉地洒下来,我才发现溪水尽头是一间庙祠——屈子祠,我慢慢记起来,半年前的端午节时,我曾经来过这里。

站在屈子祠前,我低头审视着自己满身的血污,踯躅着。此刻,月光更加皎洁了些,素光潺潺如水,照着屈子恍若沉思的面容。猛然间我想起桓阶,想起年幼时他讲给我的屈子的故事,不由自主地,我跨进了大门。

周遭一片空寂,惟有风掠过地面,发出低低的轻吟。略怔忡了一会儿,我坐了下来——实在是很累了。双手抱膝,我仰起头,这尊屈子像的高度使他的目光正好居高临下地罩在我头上,于是我就这样与他对视着,良久,我低下头,喃喃道:“我很害怕。”

簌簌地,我有些发抖,我竭力使自己定下神来,可恐惧已完全占据了我的心。

“是的,我怕极了,怕得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把脸埋在膝间,我展臂更紧地抱住我自己,“又是箭……为什么又是箭呢?我的父亲死于箭下,长兄死于箭下,还不够么?父亲死的时候,三十七岁;策哥哥,二十六岁;还有翊,还有匡,他们死的时候也都不过二十余岁!还不够么?他,他才三十五岁……父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太能明白死亡的含义,随后的颠沛流离才让我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死,是会打碎许多东西的。可那时候有策哥哥在,总是心存希望的。谁知不过九年之后,策哥哥也死了,希望碎了,梦想碎了,整个江东,都碎了……我终于体会到绝望,深深的绝望,整个人仿佛坠入万丈深渊,下坠,下坠……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托住我——他的手,就是用这双手,他帮我们把碎片拾起来,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黏合,一把大火,连最后的一点点缝隙都弥合了,新的希望升起来,那么美,那么光芒耀目……胜利在望……”

仰起头,我拼命睁大眼睛,我不愿骤然盈满眼眶的液体流下来,于是就那样大睁着双目,死命咬住下唇。

“‘悲莫悲兮生别离’……我已经受够了至亲的死去,而一想到他也有可能会死,我就……就痛不欲生……”

一只手慢慢上移,我用力抓住胸口。

“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儿办法!”

“或许您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一霎时我仿佛抓住了什么,就像行将溺毙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们说您死后成了江神,护佑一方百姓平安,您可以帮我的,是不是?”

不觉间我已直起身子,虔诚地跪在屈子像前。起风了,阵阵林涛声从山谷间传来,仿佛天地的呼吸声。时间随着天地的一呼一吸一步步行走,面前的神像却始终冷冰冰硬邦邦,毫无反应。

“为什么您不回答我?莫非您的心真是铁石冰坨么?!”

腾地站起身,愤怒突然连同绝望一起,洪水般将我整个人吞没:“看来我根本就不该妄想求您!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何止你们的心是铁石冰坨,你们根本都是瞎子、聋子!你们若不瞎不聋,何以任凭四海分崩,苍生涂炭,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身逢乱世,只能自救;天地无情,哪来的慈悲!”

我找到了我的马,一路驰回大营。

中军帐内,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两名医官值守在外间,吕蒙守在周瑜榻前。

箭头总算已经拔出,但失血过多,周瑜尚处于昏迷中。极轻极轻地,我来到他榻前,他仰面昏睡着,在一点黯淡烛火的掩映下,虚弱而苍白。

静静望着他,往昔面容,旧时影像,忽地历历在目——那舒城脚下的翩翩少年,光华漫身,如白玉如月光;那牛渚江畔的一双知己,怒马鲜衣,并肩览江山如画;那赤壁矶头的三军统帅,抚剑昂首,谈笑间破甲兵百万;那群英会上的天之骄子,醉酒狂歌,尽夺所有人的容光……

一声声雁鸣,蓦然驱走了夜的宁静,也将我从如梦似幻的往昔中唤醒——“……什么声音?”我听到一声低吟。

心头巨震,我看到眼前人猛地睁开双眼。“大都督!”狂喜之下吕蒙轻呼出声,却听周瑜又重复了一遍道——“那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