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手臂自时小多身后探出,如同一个简易的拥抱。时小多转过身,一眼看到季星临锁骨上她咬出来的那个牙印,顿时脸上一红。
时小多指指他的锁骨:“那个,我有创可贴,要不要遮一下?”
不然,明晃晃的一个牙印挂在那里,会被误会的!
季星临“嗯”了一声,自时小多手中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创可贴,上面还印着西瓜图案。
季星临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她:“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吗?”
季星临的眼睛颜色偏深,专注地看向一个人时如同带着魔法,流光潋滟,连泪痣都透出诱惑的味道。
时小多人一个,瞬间乱了心跳,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好看吗?女孩子,都……都喜欢好看的东西。”
季星临皱眉:“怎么又多了个口吃的毛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时小多越发尴尬:“我这不是口吃,是紧张,看见你我就紧张……”
季星临有点儿疑惑:“紧张什么?”
时小多叹了口漫长的气,人跟木头果然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物种差距啊!
时小多尚在感慨,领队已经找到机会凑到时遇身边,问她要不要愉快地加个微信好友。时遇没说话,只是拽了拽手上的狗绳,大狗巴斯挡在领队身前,垂着脑袋啸声低沉,鼻梁上浮起波浪似的怒纹。
领队“嗷”的一声蹦出去好远,话都说不利索了:“牵走!牵走!狗怕我,不是,我怕狗……”
周遭一阵哄笑,季星临拿救援绳当鞭子,抡圆了抽在领队背上,领队被抽得龇牙咧嘴,灰溜溜地走开了。
季星临向时遇说了声抱歉,道:“他没有恶意,就是习惯性嘴贱。”
时遇看他一眼,目光不算友善,半晌才道:“缠着我没关系,他要是敢缠我妹妹,我撕碎了他!”
时遇话里有话,看似在说领队,实则点的是季星临。
季星临天生情商喂狗,并没有意识时遇的潜台词,只说:“他真敢那么做,我先撕了他。”
时遇:???
这话听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52〕
季星临下手的时候留了分寸,没过多久许斌就醒了,扶着酸痛的后颈坐起来,入目是深色的帐篷布料。双层的挡风帘子拉着,看不到外面是什么天色。
鼻端飘过一股茶香味,许斌转过头,看见季星临坐在角落里用保温杯喝茶。
许斌咬牙道:“恶意攻击游客,存在暴力倾向——我会向俱乐部的领导投诉,你等着卷铺盖卷滚蛋吧!”
帐篷里没有其他人,季星临很放松,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他道:“你私自离队在先,路人又亲眼看到我把你从山坡底下背上来。除了一点儿擦伤,你身上连道红印子都没有,说我恶意攻击,谁信啊?”
许斌噎住,季星临喝了口茶:“出来玩,是为了放松,别给自己找不痛快,更何况,团里都是你的同事,不想因为这点私人恩怨影响工作吧?”
许斌面露不甘,却说不出话。
季星临扣上保温杯的盖子:“要是觉得不甘心,出狱之后让许斓自己来找我,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兄弟两个总不能都进去,又不是收集龙珠,凑齐七个召唤神龙。”
许斌气得脸都绿了。
季星临和许斌说话的工夫,外面已经支起了篝火,李悠用手机播放伴奏,就着古筝曲的旋律跳了段民族舞,腰像煮熟的牛筋面,又细又软。
时小多默默放下手上的压缩饼干,和时遇咬耳朵:“遇哥,那个减肥操的视频,你电脑里有存吧?回头发给我。跟她一比,我这哪叫腰啊,柱子都算不上!”
时遇一口水呛在喉咙里,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悠的舞蹈临近尾声,细瘦的手臂慢慢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蔓进时小多眼睛里,映着火焰的温度,刺得人眼睛一痛。
时小多一把握住李悠的手,看见绕在她腕上的链子。链子没什么稀奇,重点在那枚银币吊坠,上面凸刻着海浪和贝壳的形状,中间嵌有光泽盈蓝的淡水珍珠,同她多年前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漂亮。
她查过资料,这是帕劳共和国发行的一套纪念银币,工艺和造型都是罕见的精美。银币一般都用来收藏,很少有人拿它做吊坠。
时小多眼睛里浮起微弱的光:“这枚银币是你的吗?”
李悠脱口而出:“是季星临的。”
时小多愣住,脑中闪过轰然的声响,耳朵里喧嚣一片——
是季星临。
难怪第一眼见他,她就觉得熟悉,原来是早就见过。
十年前桀骜沉默的男孩,十年后英俊寡言的少年。时间兜兜转转,又将他们带回了原处。他还在这里,她也没有走,还能再遇见,多好哇。
原来你叫季星临。
我数够三百个数了,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53〕
时小多的手有点儿抖,她握着李悠的腕,追问:“季星临的银币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悠的眼睛转了转:“他送我的啊,据说能保平安。”
时小多盯着李悠看了几秒,把李悠看得浑身不自在。
时小多笑了一下,语气坚定:“你说谎。”
李悠脸色一变,立即抽回手,就在那一瞬间,链子的搭扣被挣开,银币如沙砾一般自李悠腕上蜿蜒滑落,时小多伸手接住。
时小多将银币握进手里,轻声说:“这坠子他戴了很多年,不会轻易拿出来送人,所以,你说谎。”
就在此时,季星临自帐篷里钻出来,两个女孩同时看见他。
季星临被看得愣了愣。
时小多抢在李悠开口之前,伸手到季星临面前,手一松,银币坠下来,亮晶晶的,似有清脆的声响划过耳际。
季星临抬起眼睛,火光在他眼中聚出一个小小的光斑。
时小多迎上他的目光:“这个是你的吧?要收好哇,别弄丢了。”
小银币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只有两个当事人最清楚。季星临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可言语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项,说什么错什么,不如沉默。
季星临接过银币,入手触感微暖,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他避开时小多的眼神,转身朝人少的地方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时小多偷偷钩了钩季星临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哥哥,好久不见。”
季星临没说话,只是垂低了视线,睫毛上映着火光,温暖闪烁。
时小多歪头看着他:“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我一直记得你,你呢?还记得我吗?”
季星临很少紧张,此刻却隐隐有喉咙发涩的感觉,他想点头,又觉得不妥,索性沉默到底,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一些小情绪。
时小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笑起来,露出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原来你叫季星临啊——三百个数,我数了整整十年才数完。”
手背相贴的地方感受到细碎的暖,那暖意仿佛透过指尖一路蔓进了心里,季星临轻咳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口,低声说:“我记得。”
同你一样,我也从未忘记过。
明明是三个人站在一起,李悠却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什么“好久不见”,什么“三百个数”,她听不懂,于是更加生气,骄纵道:“季星临,之前你不是说过要把这枚坠子送给我吗?你忘了?”
季星临皱了皱眉:“我没说过。”
时小多抿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音,这种“季式直白”,她太熟悉了。
李悠有一瞬的尴尬,然后强行给自己找台阶:“之前明明说好了要送给我,现在又反悔,真小气,我不要了还不行嘛!”
换作旁人,也许会给李悠这个面子,就当是自己反悔了,含糊过去,可季星临天生就没长这根神经。他看了李悠一眼,纠正:“收回自己说出的话叫反悔,虚构事实并进行散布的叫造谣。我没有反悔,是你在造谣。”
季星临有门绝技,叫“怼而不自知”,李悠被他怼得想哭,时小多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去吧,皮卡丘,释放你的十万伏特。
〔54〕
领队见势不妙,跳出来和稀泥。他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时遇的老家在晋城,起哄说晋城的妹子全都能歌善舞,非要时遇唱首歌,当作压轴。
时遇最讨厌起哄架秧子,眼风如刀,隔空将领队剐成了生鱼片。
刚才一曲民族舞让李悠出尽了风头,时小多还记得呢,于是站起来,笑眯眯地说:“领队偏心,我也是晋城妹子,怎么只叫我姐姐不叫我?”
爽朗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立即有人带头鼓掌。
时小多走到篝火前,跟同行的女孩借了把吉他。她低头调了调音和弦轴,指尖轻轻一拨,和缓的调子慢慢流出来。
山里的夜空很美,星辉如河,皎月清辉。
时小多看着漫天的星星,唱了一首老歌: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时小多的头发很软,束在脑后,露出白净小巧的耳垂。她微微偏头,看着指尖下的琴弦,脖颈拉出纤细的弧度,有星芒落在上面,腾起莹润的光泽。
夜深了,渐渐起了雾,少女干净的歌声衬着木吉他的音调,在山林中悠悠飘散。
季星临避开所有热闹,远离人群,独自坐在山石上。他咬住T恤的下摆,露出肋骨间的伤口,消毒上药,用胶条固定纱布,动作熟练。星空在他背后无限铺展,银河仿佛触手可及,风将歌声送过来,那个女孩在唱: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季星临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首歌是唱给他的,包扎伤口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他转过头,透过树木间的光影,能看到时小多的侧脸。小姑娘笑起来时总是带着暖洋洋的味道,像个小太阳,歌声也是,很软很轻,干净透彻,越过溪流和风,落进他的耳朵里。
他在暗处看着她,瞳仁的颜色很深,带着让人迷眩的光,就像忠诚的骑士凝望着楼阁上的小公主。
明知道无法靠近,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想看她笑,想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那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物。
她没有问他,明明记得之前见过,为什么从不提起,也没有怪他疏离冷漠。她包容了他所有的不好,甚至会为一句“周一见”满怀期待,开心雀跃。
多好的小姑娘啊,不该出现在他身边,他会毁了她。
〔55〕
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领队掐着时间叫停了篝火晚会,催着大家早点休息。时小多放着自己的睡袋不用,挤到时遇的被窝里。
时遇关掉手游,推了推她妹的脑门:“那个姓季的小孩,和你一班的?”
提到季星临,时小多立即来了精神:“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碰到一个酒驾的出租车司机,车子失控撞伤了好多人。事故现场特别惨烈,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有一个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
“你是想告诉我,”时遇看着她,“当年的小男孩,就是现在的季星临?”
“缘分多奇妙哇!”时小多趴在防潮垫上,捧着脸,眼睛亮得像沉着星星,“后来,他再没来过幼儿园,我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没想到离开晋城,反而在南城重逢了。我们各自走了那么远的路,居然没有走散,又绕回了原点。这是加了多少幸运buff才能达到的效果啊!”
时遇沉吟片刻,没作声。
时小多翻了个身,枕着时遇的肩膀,说:“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就是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承担了很多恶意和偏见。”说到这里,话音低落下去,时小多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据说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好,要不,我每天请他吃颗糖吧。”
时遇按着时小多的脑袋把她包进睡袋里,无奈道:“每天一颗糖,牙齿早掉光,你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睡吧,烦心事交给明天的你去解决,今天的你该睡觉了!”
时小多缩在睡袋里打了几个滚,摸出手机跟季星临说晚安。信号不好,消息还没发出去,她先睡着了,像小时候那样靠着时遇的肩膀,睫毛又长又密,投下些许暗色的影子。
时遇枕着自己的手臂有点儿出神,时小多说的那件事,她记得。
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死四伤,轰动一时。亲历了那场事故的孩子都被吓坏了,有的发烧,有的整夜做噩梦,时小多却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她说她不怕,有个小哥哥会保护她。
时小多一直念叨着小哥哥,林娉然留了心,打电话给幼儿园的老师,询问小男孩的具体信息,想登门道谢。老式座机的听筒拢音效果不好,时遇在一旁听见几个模糊的字音——情况特殊……已经退学……
时遇偏头看向时小多,这是他们全家的宝贝,一出生就被捧在手里,太天真也太善良,傻乎乎的,连保护自己都没学会,就想着去保护别人。
〔56〕
时小多是饿醒的,昨晚她被李悠的杨柳水蛇腰刺激了一下,立誓控制食欲保持身材,结果天还没亮就醒了,饿得睡不着。
时遇还在睡,时小多轻手轻脚地拉开帐篷钻出去,迎面一阵山风,凉得透骨,时小多揉揉鼻子,低头连打了三个喷嚏。
胳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时小多抬起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一件外套:“穿上吧,别感冒。”
季星临把外套给了时小多,他身上就剩一件黑色的半袖T恤,山风吹过,撩起衣服的下摆,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腰线,时小多哆嗦了一下:“不用了,你留着穿吧。”
你看起来比我还冷。
同一句话季星临不会说第二遍,他把外套往时小多身上一扔,转身便走。
外套拉链正砸在时小多的鼻梁上,一阵酸痛,时小多差点哭出来,又在“季星临恶行全记录”上描了一笔——动作粗暴,好心办坏事。
天色尚早,其他人都在睡,营地上一片安静。季星临的外套有点儿大,穿在时小多身上,把她包成了一朵蘑菇。“时蘑菇”跟在季星临身后,问他怎么起得这么早。季星临说:“我认床,换了地方睡不着。”
时小多愣了愣:“你经常带这种需要过夜的露营团吗?”
季星临点头:“旺季的时候每个周末都有。”
时小多皱眉:“每次你都睡不着?熬夜一宿?这也太伤身体了!”
季星临看她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重点抓得不错。”
季星临大部分时间都冷着脸,偶尔笑一下,杀伤力极强。时小多心跳“嘭”地一乱,心跳乱了,肚子也跟着造反,响亮地“咕”了一声,好像藏了只青蛙在口袋里。
时小多脸一红,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饿,也不是因为饿才睡不着的!”
季星临没说话,走到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捡起一根树枝刨了个小土坑,从坑里挖出一个已经闷熟的胖红薯。
口袋里的青蛙又“咕”了一声,时小多咽了口口水。
季星临将红薯掰成两半,香味裹着热气大团大团地涌出来。他将其中一半向前递了递,时小多以为是给她的,立即笑着伸手,小虎牙探出一点儿影子:“谢谢啊,你……”
半截红薯在时小多眼前画了个圈,又绕了回去,季星临咬了一口,满意地点头:“很甜。”
时小多愣了两秒,转身走人。
不给吃拉倒!当我稀罕!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季星临叫了她一声。
时小多头也不回:“别乱叫,我跟你不熟!”
季星临逗小孩似的:“要不要喝牛奶?”
时小多脚步一顿,犹豫半晌:“有热的吗?”
季星临将牛奶倒进保温杯的盖子里,时小多双手捧着,小口喝。外套太大,她又瘦,团起来时越发像朵蘑菇。
季星临把另外半个红薯递过去,时小多原想守住气节,斥一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可香味太浓肚子太饿,君子气节败给口腹之欲,时小多立即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连连点头:“好吃!”
巴斯蹲在帐篷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馋得滴口水。时小多嘴上留情,匀了点红薯给它,一狗一人,你一口啊我一口,我一口啊还是我一口。
时小多明摆着多吃多占,巴斯大狗一脸委屈。
红薯还剩最后一小块,时小多本想留给自己,结果不小心弄掉了。她万分遗憾地叹了口气,捡起来塞进了巴斯嘴里,一边塞还一边安慰人家:“虽然掉地上了,但是细菌跑过来的速度肯定没我捡起来的速度快,所以,还是能吃的,别浪费。”
季星临在旁边听着,险些被牛奶呛住。
时小多吃饱喝足问季星临有没有纸巾,找纸巾的时候一个小手电似的东西从季星临的口袋里掉出来。
时小多“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
季星临没说话,按了下开关,一束淡绿色的光线直抵天穹,细而绵长,像《星球大战》里达斯·摩尔手中的光刃剑。
时小多脱口而出:“好漂亮!”
季星临手上动了动,淡绿的光束在云间游走,如同流星的尾巴,他指向星空的某一处,说:“这是猎户座,天快亮的时候才能看见。”
时小多恍然:“你手上拿的是指星笔吧?你懂星座?”
季星临没回答,只是与她一道仰头看着星空。
天还没亮,营地里一片寂静,能听见山风卷过发梢和衣角的声音,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时小多裹着季星临的外套,团坐在地上,问他:“希腊神话里讲珀尔修斯去世后,宙斯送他到天上成为‘英仙座’,英仙座在哪里?”
季星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指星笔,说:“英仙座夜里十一点左右升起来,现在时间太晚,已经看不到了。”
时小多“哦”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儿遗憾。季星临看她一眼,正想说“下次进山,我带你看仙女座,仙女座有一颗很亮的红巨星叫Mirach,是吉星”。话语涌到嘴边,却顿住了,季星临瞬间警觉,他好像离她太近了。
他不该离她这样近。
时小多没察觉季星临的神色变化,拽着季星临的衣角,往他口袋里塞了样东西,说:“桃花溪里捡的,挺漂亮,送给你吧,权当是当年你保护我的谢礼。”
〔57〕
桃花溪里沉着不少石头,大都品相不佳,时小多运气好,捡到了一小块雨花石,浅琥珀色,上面绕着缠枝似的纹路,石头被水流磨得光亮圆融,光泽莹润。
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掩盖她专门为他找寻漂亮石头的真相。
这是两个人互相识破身份后第一次谈起“当年”,谈起那个海棠繁盛的季节。
时小多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后来你是不是搬家了呀?我都找不到你,说好了以后一块玩,转身你就不见了。”
后来。
季星临垂下眼睛。
后来的事情,全是噩梦。
春游时的突发事故就像一道分水岭,将他的生活尖锐切割,剔除光明,留下至暗的路。这些往事,季星临不愿让旁人知道,自然也没必要详谈。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把石头扔回时小多手里:“不用谢,没必要。”
语气是惯有的疏离冷淡,刚有点儿回暖的气氛又冰了回去。时小多拿着那块雨花石有点儿蒙——
好端端的怎么又翻脸了?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说错什么了?
时小多没跟众人一道去看日出,留在了营地。收拾东西时,她看见季星临的保温杯搁在地上,忘了扣盖子,里面的牛奶已经冷了。她转身翻了翻背包,找到几块德芙巧克力。
季星临位置找得好,断崖附近视野开阔,地平线一览无余,灰蓝的天空泛起霞光,日头裹着金色的火焰慢慢升起,视觉感受极为壮阔。
耳边响起欢呼和尖叫,还有拍照的快门声,季星临揉了揉额角,他跟季怀书一道生活,安静惯了,不太喜欢吵闹。
许斌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只是阴恻恻地看了季星临几眼,季星临不躲不闪,同样冷着眼神看回去,两个人无声中过了一招,许斌先别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季星临不是远游俱乐部的正式员工,却是最受欢迎的向导,各组领队都愿意跟他合作。一是他体力好,户外经验足,应变能力强;二是他压得住场,永远冰冷镇静,多难搞的刺头都摆得平。
季星临收回目光拿出手机翻了翻,山上信号时有时无,时小多昨天发的晚安消息他现在才收到。
季星临盯着那条迟来的消息看了将近一分钟,却什么都没有回复,原路将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他不该离她太近,现在止损应该来得及。
领队依旧试图跟时遇套近乎,从各种角度堵她的去路,就像一块会走路的绊脚石。
季星临一向看不惯领队做事没分寸,正要把他轰走,却听见时遇笑了一声。时遇五官明丽,天生的美人坯子,这一笑,眉眼中漾开浓郁的艳色。她说:“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当然是能打得过我的那种啊。”
说着,她朝领队伸出手。
领队以为自己的春天到了,连忙握住,下一秒,时遇脸色一变,一记过肩摔,直接把领队撂在了地上。
时遇动作流畅,气势惊人,周围一片惊呼,领队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难怪时遇能看出他用了腰背力量,季星临眯了眯眼睛,原来都是练过的。
季星临靠在树干上,冷淡道:“活该!”
时遇抬起眼睛看向他:“时小多那丫头有点儿一根筋,碰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顶着一脑袋包还觉得自己特英勇。这种行为在你眼里也算活该吧?”
季星临没回答,而是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私下里,时念是不是叫你遇哥?”
时遇愣了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季星临没说话,心里却钩了一笔——朋友圈里提到的那位遇哥,是个女的。
〔58〕
季星临回到营地时,时小多已经把外套还了回来,折叠整齐,跟背包放在一起,上面压着一小块雨花石。
营地上不见时小多的踪影,大概是去河边洗漱了。季星临将雨花石捡起来,捏在指尖摩挲片刻,到底没舍得扔,收进了口袋里。
早饭是用昨晚烧烤剩下的食材弄的,季星临打开几个玉米罐头,和火腿丁混在一起,煮了一大锅玉米浓汤。
时小多惊奇地发现,季星临做饭的手艺居然很不错,浓汤煮得非常香。李悠没话找话,跟季星临聊厨艺。季星临大概是嫌烦,回手塞了两个小面包给她。
李悠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季星临说:“嚼着玩吧,嘴里有东西,你能少说点话。”
李悠黑了脸,时小多险些笑出声音。
时小多一行是外来人员,团队的早餐跟他们没关系,她拿了饼干和水,坐在大石头上慢慢啃。季星临忙着清点剩下的物资和装备。时小多的目光跟着他绕来绕去,不经意间发现那个叫许斌的男人有点儿形迹可疑。
那家伙围着土灶台转了好几圈,几次掀开小锅的盖子。时小多自身后靠近他,笑眯眯地问:“许斌哥哥,你没吃饱吗?我有饼干,你要吃一点儿吗?”
许斌吓了一跳,猛地把手背到身后,说:“没,吃饱了,谢谢你啊。”
时小多一出声,埋头整理装备的季星临立即看过来。他快步走到两人身边,拉着时小多的手臂将她藏到自己身后,对许斌道:“有什么问题吗?”
潜台词是,有意见冲我来,别欺负小姑娘。
许斌在季星临面前是又怒又怕,梗着脖子哼了两声,转身走了。
时小多躲在季星临身后,小声说:“他好像要往锅子里扔东西,我觉得他心术不太正,你小心些哦。”
这种团队性质的野外活动,最怕的就是安全和饮食方面出问题,不单领队和向导要承担责任,还会连累俱乐部的声誉。
季星临到底没忍住,抬手在时小多脑袋上揉了一下,温声道:“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带了这么多次团,什么样的烂人我没见过。”
时小多鼓起脸颊:“你又要说我是宇宙警察,怪我多管闲事了,对不对?”
季星临笑了:“还记仇呢?我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之前你还说讨厌我,”时小多依旧鼓着脸颊,“这句话,你也要道歉!”
我说的是讨厌所有人吧,季星临想着,哪里特指你了……
季星临叹气:“对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是我处理得不好。”
时小多拍拍他的肩膀:“原谅你啦,下不为例!”
季星临看着她:“这么轻易就原谅我啊?”
时小多慢吞吞地说:“记仇或者生气的时候很容易发脾气,我不想跟你发脾气,就只能快点原谅你呀。”
季星临愣住,时小多看着他:“确切地说,不是不想跟你发脾气,而是舍不得。”
因为不想凶你,所以,只能马上原谅你啊。
〔59〕
吃过早饭,巴斯叼着塑料袋跟在时小多身后,一人一狗配合默契,把附近的垃圾捡得干干净净。
一张包装纸被风吹着,在半空打了几个滚,然后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时小多弯腰去捡,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与她一同握住包装纸的两处边角。
时小多愕然抬头,先是看到自颈间垂下来的银币吊坠,迎光一闪,接着是黑色的眼睛,幽远深邃。
两个人离得近,近得能看清季星临眼下的泪痣,像是有蝴蝶要从那里飞出来。时小多觉得心跳有点儿快,脑袋一抽,抬手按住季星临眼下的那颗泪痣,轻声说:“我第一次发现泪痣这样好看,眼睛也好看,你怎么这样好看哪……”
季星临没说话,耳根处浮起一点儿淡淡的红,他将那张四处乱滚的包装纸扔进垃圾袋里,转身走了。
时小多在原地怔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又丢人了!
摸人家的脸,还夸人家好看!
季星临走出去没几步,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什么抬手一扔。时小多抄手接住,握到手里才看清是个求生哨,金属质地,靠近哨嘴的地方烫印着三个字母——JXL。
这不是远游俱乐部的制式装备,是季星临自己的东西。
时小多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腹诽,这家伙是想把姓名缩写刻遍世间的每个角落吗……
你会因为破坏公物被拘留的我跟你讲!
季星临头也不回:“有事吹哨。”
时小多明知故问:“借我暂用,还是送给我啊?”
季星临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语气:“随你,不想要可以还给我。”
时小多立即背过手,将哨子藏到身后:“才不还!这是雨花石的回礼!”
季星临一直没回头,因此,时小多没能看到他渐渐弯起的嘴角。
你呀,好像有种魔力,我这样不爱笑的人,也能重新找回快乐的表情。
〔60〕
时小多一行人是散客,不在季星临带团范围里,按理说下山时该各走各路。可领队对时遇贼心不死,极力邀请他们跟团,连“人多热闹”这种老掉牙的理由都好意思搬出来用。
时小多的心思都在季星临身上,也跟着帮腔,说对啊对啊,一块走嘛。领队以为得了助攻,喜上眉梢,频频对时小多使眼色,示意下了山哥哥给你买糖吃。时小多单方面屏蔽了来自领队的信号,一双眼睛只看季星临。
季星临很快察觉,抬起眼睛迎上时小多的目光,带着些许纵容的味道。
时小多翘起嘴角,笑得很甜。
下山走的是旅游山径,要比上山的路好走很多。时小多没留神,踩到一块碎石头,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衣领一紧,有人自身后拎了她一把。季星临睨她一眼,没作声,走到队伍最前面去带路。时小多快步跟上去,偷偷拉住了季星临的背包带子。
季星临感受到细微的阻力,他没回头,压低声音叹了一句:“平地走路都能摔,你上辈子是不倒翁吗?”
时小多哼了一声,默默松了手,像是在闹小脾气。
那股微弱的阻力骤然消失,季星临心头一空,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拽紧些,别松手,万一走丢了,我是不会回去找你的。”
“谁稀罕你来找,我有秘密武器。”时小多再次拉住背包带子,“只要我吹一下口哨,就会有超人来救我!”
季星临挑眉:“超人?说了半天,你就是想看我把内裤穿外面,对吧?”
时小多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一脚把季星临踹到山下。
到了山下已经是中午,附近有农家乐,时遇一行人留下吃午饭,季星临则带团回市区。季星临帮着大伙把东西搬上车,突然听见一声哨响,很轻,像某种鸟鸣。
带团带多了,对这种声音十分敏感,季星临推开车窗,看见时小多站在窗下仰着脑袋对他笑,一左一右露出两颗小虎牙。
时小多指着他身后的背包:“看好你的保温杯,别弄丢了!”
季星临有些茫然,时小多也不解释,挥了挥手,笑眯眯地告别:“明天见!”
〔61〕
回城的路上,一群人睡得东倒西歪,季星临想着时小多的话,打开背包把保温杯翻了出来,盖子旋开的瞬间,涌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季星临愣了愣,没想到时小多居然给他煮了一大杯热巧克力。
那丫头大概真的会魔法吧。
有超能力的叫超人,会魔法的应该叫什么?小魔仙?
季星临想到电视上那几个穿着粉色蓬蓬裙,对着塑料道具念咒语的小女孩,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好像也挺可爱的。
车窗外,排排树影飞速后退,天空湛蓝。季星临转过头,看见自己的眼睛,倒映在玻璃上,纯黑、冰冷,像是积着经年不化的冻雪。
风涌进来,在耳畔汹涌,他仿佛听见罗燕的声音,质问着——
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笑一笑,说点好听的话,做点讨人喜欢的事!
你怎么就没一点儿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你到底是不是正常人?
……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吵得季星临头痛欲裂。他是原罪,是一切苦难的源头,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也没资格靠近美好的人。
你必须离时小多远一点儿,季星临闭上眼睛,催眠似的告诉自己:想想星曜,想想池树,想想爸爸,你害的人已经够多了……
到此为止吧,别再让无辜的人陪你下地狱。
鹿溪打来电话时,时小多刚吃饱,正坐在木头躺椅上晒肚皮。这里的农家乐是真农家,水泥地白灰墙,院子里散养着几只鸡鸭鹅,巴斯撒着欢地追人家,鸡飞狗跳。
鹿溪在电话里咋咋呼呼:“时多多同志,我又丢人了……”
时小多肚皮也不晒了,立起耳朵尖:“怎么了,怎么了……”
电话那端一阵杂音,像是有人在争执,接着,声音便断了,时小多握着手机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