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在扬州大云寺专门待客的礼待院内;江畋见到了这名主动上门的御史里行。只见他大概刚刚及冠年纪,嘴唇上带着薄薄的绒毛,相貌很是清秀,身着便服,像是诗书传家的游学士人。
“严格意义上算起来,你我并非直接的上下归属,职责和所辖也是大相径庭的。”江畋主动开门见山道:“我专任得失讨捕妖异,应该与你们负责暗中查访的地方民情风物,没有太大干系吧?”
“下官淮东监院所属,第三分遣御史里行徐志远,参见宪台讨捕。”而对方看见江畋的那一刻,就忙不迭的拱手行礼道:“突然叨唠足下,实在是迫不得已之故。还望讨捕不弃,且容我分说。”
“……”江畋没有说话,只是端坐位置上对他轻轻抬抬手;示意对方开始你的表演/陈述。然而徐志远却是犹豫了一下,反问道:“不知此处可足够清净?可否容我唤来一人,作为当场佐证?”
对于他的可以卖关子,江畋也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就见满脸歉意的徐志远随即走到门边,招呼进来一名灰衣短胯奴仆打扮之人;然而就算他衣衫陈旧沾满尘泥,江畋还是看出一点端倪来。
因为对方看起来脏兮兮的手脚,根本就没有频繁劳作磨出来的任何茧子;尤其是指甲处平整干净,就像是惯于握笔、翻书之人。就见他突然郑重俯跪在地道:“都运司稽核士闾光,请求庇护。”
“请恕下官无状。”紧接着,分遣御史里行徐志远,也随之重重跪在他身旁道:“在此一并恳求讨捕,看在同属宪台的渊源,略施援手;暂时庇护我等于麾下,也不至于被居心叵测之辈所害。”
“等等……”江畋摆手打断他反问道:“你可是朝廷告身的御史里行,就算无意间泄露了查访的身份,也就是被地方官吏,变相监视和礼送出境而已,怎么可能会有人敢冒大不韪,予加害之?”
“但世情就是如此,当下,我已与所属监院失去了联系。”徐志远却是满脸悲愤和哀伤道:“在此之前的几位同僚,俱已不知所踪了。待我抵达了密约的汇合处,反而发现有人暗中有人监视。”
然而他又看着闾光道:“若不是正好遇到了这位,这位昔日京大的同年,以假做乞儿纠缠的当街示警;只怕我也要重蹈覆辙了。现在想来,这只怕与我在当地暗访的大云教香社,脱不得干系。”
“大云教?香社?”江畋略微有些诧异道:“这又是什么来路?竟然如此嚣张肆意么,竟能倒逼到朝廷的命官……”
“大云教,又曾名云香会、拜香社。”徐志远组织了下言辞和思绪,才慢慢的回忆道:“当初号称是佛门的净土莲宗,在淮扬当地的分支,而以香社之故,私结民众烧香礼佛之事,散布甚广。”
“直到二十多年前,才有人偶然查访道,这大云香社内所唱诵和祷念的,并非是正儿八经的佛典;而是一部名为《大云光明经》的杂糅异典;号称广明佛子降生救世;这才引得有司进行查禁。”
“本以为处决和流放其首要之后,这些大云香社就土崩瓦解、风流四散了。却不想时隔多年之后,竟然已经在地方流毒颇广了。甚至在天象之变后越发活跃起来,还屡有传出神异和显圣事迹。”
说到这里,他不由小心看了江畋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又继续道:“是以当本道前任的监院上报之后,遂令我等在当地问政(见习)的数名里行,各自带人前往州府地方,暗中查访大云教事。”
“然而我辈这一查,竟然就惹出了不小的是非和祸事了。”说到这里,徐志远居然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到:“城邑里还尚且不甚明显,但在好些乡土之中,我竟然见到了公开聚众行事的香社。”
“而参与其中的各色人等,也遍及三教九流之辈,还有地方的大户、豪姓和乡土官吏……甚至,扬州府内的官员、宦门、世族的家眷,也有人被裹带其中。是以,在下才不敢求诸于本地官府。”
“那你呢?”江畋听到这里点点头,心中有了几分的计较;又转向了另一边没有说话的闾光道:“又是什么缘故,要从堂堂的都运司的稽核士,沦落到易装流落街头乞儿,以为逃避追害之故。”
“因为,我正在暗中奉命追查,东海大社相关的一桩账面巨额亏空去处。”同样年轻却表情内敛的闾光,相当平静道:“其中又涉及到广陵债市中,有人泄露和操弄多只藩债舞消息的重大弊案。”
“然而不久之前,专署我这一条线的上官;突然得到秘密消息,有涉案中人愿意为之出首,唯求一个特别宽赦的条款。连夜赶往江宁府与之会面;结果就自此音讯全无,连带其他证据一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