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寻非的心魔。”
伏魔录冷啧:“以眼前这幅景象来看,你被拉进他记忆里了。”
它很气。
它只想抓狂。
它早就看出那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莫名失控,把秦萝带进这种地方。
心魔回忆,无异于一个人生命里最为阴暗残酷的经历,那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吗?会造成心理阴影的知不知道?
更何况一不小心,倘若秦萝被魔气侵染……
啊啊啊绝对会出事的!
它不像楚明筝那般看得透彻,也猜不明白这场幻境的由来,却能下意识感觉到步步紧逼的杀意。
俗话说得好,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伏魔录在识海里疯狂扭来扭去,秦萝倒是没觉得害怕,悄悄问它:“心魔是什么东西?那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吗?”
“简单来说,心魔就是困扰一个人很长时间、没办法摆脱的念头。”
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要进行名词解释,伏魔录长叹一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能是做错事以后的悔恨,一旦在心底扎根,久而久之,就会滋生出魔气。”
秦萝乖乖点头,看着不远处的男孩一言不发。
“心魔会污染识海。你年纪太小,不能抵挡这种魔气,倘若被它侵入,很可能——”
很可能心智尽失,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种结局太过吓人,伏魔录中途一停,轻声咳了咳:“总之就是不好,很危险,你要千万小心。”
可恶。
它曾跟着主人出生入死,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是让无数小孩恐惧的对象——
所以它干嘛要在意这种小小细节上的安慰啦!又不是这丫头的老嬷嬷!小孩就应当接受世界的残酷!
识海被心魔污染,应该就像水里洒了颜料。
秦萝努力理解它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很危险?”
伏魔录:……
伏魔录:“比被关在房间里写整整三天课业,更危险一点点。”
秦萝很诚实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总之,这里是由谢寻非主导的领域,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伏魔录道:“你先静观其变,在角落里默默藏好,不要冲动行——喂!秦萝!”
眼看那几个丢石子的小孩步步朝谢寻非靠近,秦萝噔噔噔飞快跑上前去,然而还没出声,就见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走上前来。
随后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
秦萝:……
秦萝:???
“冷静冷静你没死!”
小姑娘已经是满脸悲伤的模样,伏魔录赶紧解释:“虚幻的不是你,是他们。这里全是谢寻非多年以前的回忆,回忆不能被更改,你只能在一旁观看。”
那就是……看电影?
新知识不断入脑,秦萝呆呆点了点头。
“我听说半魔没办法控制体内的魔气,城里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绝大多数都是他们干的。”
为首的男孩扬眉笑笑,盯着蜷缩在树丛中的小小一团:“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要是全部消失就好了。”
“他的魔气好浓哦。”
另一个胖胖的孩子又丢了块石子:“怎么一动不动?死了?”
那块石子砸在谢寻非额头,男孩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浑身剧烈发颤,整个人缩得更紧。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谢哥哥?”
秦萝握紧拳头:“伏伏,谢哥哥他怎么了?”
她一向是有点慢吞吞的、从来都像小太阳那样笑着的好脾气,直至此刻,伏魔录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怒意。
秦萝居然也会生气。
“就像这小孩所说一样,半魔的魔气时常外溢,很容易让他们失控发狂。”
伏魔录道:“至于谢寻非,他应该是在压抑身体里的魔气。”
不得不承认,这小孩还算有些厉害。
魔气的外溢纯属本能,极难压制。
他如今应该才三四岁的年纪,即便被魔气折磨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暴起伤人。
明明比他大的很多成年魔族,都会抵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本能反应,做出各种伤天害理的恶行。
“脏死了,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不想碰。”
为首的孩子看一眼魔气,毫不掩饰嫌恶与鄙夷的神色,右腿一动,重重踢在谢寻非身上:“我们今天就来替天行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坏事!”
这群孩子本就在乐呵呵地看笑话,见他动了腿,也一并笑哈哈地一拥而上。
“你们不许……走开!”
秦萝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看到,也还是又气又急地冲到谢寻非身前,奈何身体被一次又一次穿过,拳头、腿脚、尖锐的小石头,耳边则满是孩子们的笑声,嘻嘻哈哈。
这种反差讽刺意味十足,小姑娘急得红了眼眶,伏魔录沉默好一会儿,终于低声开口:“算了萝萝,你……你没办法的。”
可恶,老嬷嬷就老嬷嬷吧。
这种情况下,即便心狠手辣如它,也想不出任何狠话了。
“可是……”
秦萝瘪着嘴,像只下一瞬就会哇哇大哭的小红鸭:“他们为什么要欺负谢哥哥?因为他是半魔吗?可是他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啊。”
伏魔录默了一下。
她还小,又生活在格外纯净的环境下,不会明白许许多多的歧视与偏见。
那些不公平的看法没有源头,一旦成为了大多数人一致赞同的观点,就算不是事实,也会被强行变成事实。
例如“半魔都是天生恶种”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它斟酌片刻,压低声音:“别担心,话本子里都说,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邪神在上,也不晓得它在讲些什么东西哦。
雨滴般的拳脚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等孩子们叽叽喳喳、以胜利者姿态离开时,角落里的男孩已快要失去意识。
秦萝只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小小的缝,睫毛在很轻很轻地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低低叫了声:“……谢哥哥。”
谢寻非当然不会听见。
他浑身疼得厉害,被强行压下的魔气更是深入骨髓,每时每刻都在摧残神经,与它相比,连身上的青红交加都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
他本想闭上眼睛,睡一场短暂的觉,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有一滴水落在额头。
——下雨了。
夏天的雨一向来得没有预兆,不过瞬息,便哗哗啦啦织开巨大的网,其中一些落在他侧脸,晕开不久前被石头砸出的血珠。
这实在有些太惨了。
伏魔录没再说话,唯恐自己下意识骂一声娘,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文雅形象全部毁掉。
经过方才的一番压制,魔气已经勉强消散下去,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男孩指尖微动,用手掌竭力撑起身体。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不能淋雨。
在雨里过上整整一夜,那种滋味他曾经尝试过,又冷又潮,后来浑身发热,持续了两天两夜。
差一点就要死掉。
淋雨是不好的。
小小的身影努力站直,后背和手臂都颤个不停。直到谢寻非站起来的一瞬,秦萝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比自己更小的小孩。
矮矮瘦瘦的一个小团,两只手像是干枯的树枝,走在风里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在他面前,她才是更高也更懂事的姐姐。
就像赵师兄说的那样,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漫天风雨呼啦啦地来,在夜色四合里,一只小手探向男孩湿漉漉的头顶。
他的身影单薄又孤零零,正拼尽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气,努力让自己不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脚步印在泥地里,慢得像是蜗牛爬。
然而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在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有道绯红色的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无法挡去雨滴,手掌也还是笨拙地放在男孩头顶。
他走得慢,秦萝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流血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钱买药吗?……我知道了,应该没有。”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听不见啦。”
“我知道。”
秦萝吸了吸鼻子:“但是……虽然他看不见,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她一本正经:“你看,我是真的真的陪在谢哥哥旁边嘛。陪着别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啊。”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选择沉默不再讲话。
只可惜秦萝还没跟着谢寻非找到避雨之处,周遭景色就猛地一变。
小红团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男孩消失不见,差点就原地跳起来。
“既然是记忆,当然是零零碎碎的。”
伏魔录很快解释:“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这回的场景,终于到了秦萝熟悉的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地面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污水、隔夜被丢弃的剩饭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
这里是黑街,龙城中魔族和恶棍生活的地方。
这段回忆里的谢寻非,已然长成了十岁上下的模样,只比秦萝大上一点点。
可要论气质,两人堪称天差地别。
男孩已经逐渐显出日后的轮廓,比起日后谢寻非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岁的他显得冷漠许多——
因为格外瘦,面部线条锋利如刀,薄唇则是自始至终紧紧绷直,瞧不出半点与年纪相衬的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着馒头独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听见巷子里传来仓惶的呼救。
虽然犹豫过一瞬,谢寻非还是赶到了声音源头。
龙城位于魔域与人间界的交点,自是一派混乱,而黑街作为城中最混乱的不法之地,更是随处可见斗殴、偷窃、抢劫与殊死搏斗。
在阴暗无人的巷道深处,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他只是个毫无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赋异禀、又有魔族血脉的谢寻非。从最初笑嘻嘻地轻敌,再到后来嚎啕大哭着落荒而逃,只用了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谢哥哥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秦萝看一看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小腿,心里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为什么会变成不好的记忆?”
伏魔录叹气:“你看他身上的魔气。”
于是秦萝乖乖去看。
谢寻非这时就已经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价又单薄。
自从他与男人动手的时候起,浑身就不断溢出黑蒙蒙的气息,像是铺开的雾,直到现在也没散开。
秦萝点点头:“是小黑耶!”
……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伏魔录今日之内第无数次暗暗叹气,忽然不想让她接着看下去。
不远处的谢寻非抬起脑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小孩,好不容易做一回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扬,隐隐现出几分亮色。
秦萝满怀期待看着角落里的女人。
如果被救的是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道谢,然后送给见义勇为的小朋友一点小礼物,例如一块甜糕,或是几颗糖果。
她理应上前的。
可角落中战栗着的影子,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
女人匆匆看一眼浓郁的黑气,与男孩猩红双眼对视后,颤抖着低下脑袋:“只要你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魔气缠身的时候,都代表着丧失理智的发狂与暴戾。
而双目猩红的半魔,更是怪异至极的疯物。
秦萝看见男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魔气翻涌如潮,似是想要将他安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最终还是默默缩了回去。
谢寻非细瘦挺拔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矮了一些。
他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到转过拐角,仍能隐约听见模模糊糊的低语:“为什么会遇上发狂的魔啊……倒霉。”
秦萝这回不再问“为什么”了。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一点关于谢哥哥的处境。
“不……不是的!”
沉默的男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姑娘迈着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后,黑发与红斗篷被风高高扬起,发出呼呼响音。
“你做得超级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么高的叔叔打架,谢哥哥特别特别勇敢。”
秦萝心里又闷又堵,忍着鼻尖酸涩,用力吸一口气:“真的,你比他们都要好,遇上你一点也不倒霉——我觉得很开心。”
可谢寻非听不见,只是低着头一直走。
女孩的声音小了一些,像在对他说,又像喃喃自语:“……真的。”
她都这样难受了,当时的谢哥哥会有多伤心啊。
他明明那么好,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喜欢,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转。
这一次,是秦萝似曾相识的画面。
有邪魔闯入城中,其中一个仓惶逃窜,闯入谢寻非家中。高墙坍塌后不久,小少年便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
这次没有秦萝,没有楚明筝,没有叽叽喳喳的江星燃,只剩下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拿着剑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厉害的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如今有无师承?”
“赵宗恒?”
伏魔录一愣:“莫非——!”
原来如此,它悟了!
难怪谢寻非的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将他人生生纳入其中,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应有的力量。
“这场幻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谢寻非!”
伏魔录急道:“他想保住龙城……保住赵宗恒!”
与真实发生的一切不同,在幻境里,是秦萝抢先闯进了他的世界。
谢寻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这种极度畸形的街道长大,对于他来说,秦萝或许是唯一一道不同的亮色。
它虽不喜欢那小子浑身的阴戾气质,但不可否认,面对秦萝的时候,谢寻非一直是个合格的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见秦萝,少了许多陪在秦萝身边的机会,那么与他最为接近、接触也最多的……
非赵宗恒莫属。
一个是贴心温柔的妹妹,一个是温和耐心的兄长,无论哪方,都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伙伴。
要是如今的秦萝死在他眼前,谢寻非说不定也会发疯。
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它想象中相差无几。
赵宗恒是天生的自来熟,以卧房墙破为由,把少年带进了客栈。
这人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讲话却像是啰啰嗦嗦,总想让他拜入师门,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在赵宗恒持之以恒的唠叨声里,某天清晨,谢寻非见到了乔装打扮进入客栈的魔族。
担心隔墙有耳,对方将他带去了一家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