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不无悲伤地站在那里,总觉得眼眶之中有些湿润。
舟头的女子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想去看看人间的尽头吗?”
孩童茫然地站在那里。
“是冥河吗?”
秋水轻声笑着说道:“不是的,冥河是生死的尽头,人间的尽头,是海。”
孩童没有见过海。
南拓是黄粱极南端,但是这处最南方的镇子,依旧离海很远。
“但是我跟着你去了,我还能回来吗?”
秋水笑了笑,说道:“当然能,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忙。”
孩童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犹豫了少许,抱着自己的神兵利器,随着秋水一同踏上了那艘小舟。
秋水将手里握了很久的那柄剑递了过来。
孩童站在舟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舟头的女子,还是接过了那柄看起来很是古朴的剑。
“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掉进了海里怎么办?”
孩童有些惶恐地坐在舟尾,小心地抱着那样一柄看起来很是寻常的剑——一个这样的人间大妖,怎么会带寻常的剑呢?
所以寻常反倒成了它不寻常的地方。
孩童很是担心。
小舟开始随着秋水一同向着下游而去。
秋水只是安静地站在舟头,看向那些连绵的山脉尽头。
“掉进了海里,就不要告诉世人它在海里。世人有时候烦恼太多,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孩童不知道秋水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的说着这些东西,所以只是紧紧地把那柄剑抱在了怀里。
孩童知道的不多,所以他才能安心地抱着这柄剑。
小舟在烟云霞光里一路而去。
两岸逐渐向着上方高了起来,不止是幽黄山脉,便是秋水以东的人间大地,也在不断地高耸着,逐渐成为了一处绵延而去的高山。
而暮色便在从两岸的山头之上,像是石子一样滚落下来。
也许是这样的。
孩童这样想着。
不然这条安静的大河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盛满了霞光的涟漪?
孩童在舟尾抱着剑,很是感叹地看着一河微澜之中,荡漾着的万千流光。
秋水自是与长天一色。
孩童又抬起来头,看着头顶那片飘飞着无数烟云的天空。
所以哪里是在天上,哪里是在河里呢?
小舟破开一天暮色,向着南方而去。
似乎很是迅速,又似乎极为缓慢。
直到一切流光在不知不觉之中,缓缓在天地之间逸散。
孩童便意识到,这条漫长的秋水,冥河尾巴,即将走到尽头。
那些两岸的高山终于在暮色里沉寂下来,浮跃的霞光埋进了林子里,显露出许多的人间的青绿之色来。
有翼展宽大的海鸟出现在了天地之间,像是许多落在天上秋水之中的叶子一般,盘旋着,发出清脆悠长的长鸣,向着无边的尽头而去。
孩童低下头来的时候,眼前的秋水终于开始窄了起来。
人间那处不知名的高山,与西南面的幽黄山脉一点点地逼近了过来。
直到在前方形成了一处颇为漫长的峡谷。
孩童紧紧地抱着手里的剑,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经黏黏糊糊的。
“我们快到了吗?”
白发女子安静地站在舟头。
“是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但是没有过去。”
秋水轻声说道。
“为什么没有过去?”
孩童不解的问道。
秋水在舟头静静地站着,好像是在沉默,又好像是在沉思。
也许也是在缅怀。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
这个在人间高崖之上枯守了一千年的女子轻声说道。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修行,比如渡河。”
“于是就想着,等到以后,等到以后人间同流了,我们再来这里,好好的安静地看一遍人间的尽头。”
孩童注意到了秋水话语里的词语。
不是我,而是我们。
那个人是谁呢?
或者说,那些人是谁呢?
孩童并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舟尾,听着秋水讲着千年前的故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一千年。”
秋水不无感伤地说着。
“有人死在了南衣城,有人去了高崖,有人在人间做了帝王。于是谁也没有再提及过这些故事。”
好像秋水的那些伤怀之意,使得天色也昏暗下来了一样。
但是并不是的。
只是小舟已经逼近了那些汇聚而来的山脉。
这里暮色稀薄,这里霞光柔软,这里大河平静,前方的那些高山截断河流,就像一处静谧的平湖一般。
破开平湖的是一片叶子。
叶子向着峡谷而去。
于是人间光芒暗淡下来。
孩童抬头看着舟头的那个女子,从上方稀薄地洒进这处秋水尾巴的暮光只是零星地洒落在那一瀑白发之上。
像是暮色星河一般。
孩童本以为这样的场景会持续很久。
只是很快,那些天光便重新随着海风,明亮地洒落在了这艘小舟之上。
孩童睁大了眼睛,连怀里的剑都松开了几分。
秋水同样抬头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南方的海。
南方的海,蓝色的海,落在千年岁月错失的目光里,像是一捧蔚蓝的泪水。
这个白发女子站在舟头,静静地远眺那一片海。
无尽深洋就像东海一样,同样无边无际。
但是她并不觉得遥远。
人间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阔,万般匍匐在那些向着天空翘起的高山崖角之下。
沿海而去,在一片极为遥远的地方,是许多修建在山崖上下的建筑,空空如也的建筑。
那里曾经有过八十万人。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海。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秋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走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往前,便是一片世人永远也走不完的地方。”
东海有四十九万里。
而无尽深洋无人知晓。
哪怕是道圣,当年也没有能够走完。
也许人间的答案就在南面。
但是无法触及,就像世人永远无法真正造出一个完美的圆。
秋水转回了头来。
孩童这才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满脸泪水。
人间谁不是世人呢?
孩童并不知道那些泪水之中有着什么样的意味与情绪。
也许是在感叹当年的那场临崖而返的故事。
也许是在感叹不可捉摸答案的人间。
孩童只是在看海。
但是秋水不是。
那些泪水里,有岁月,有感怀,有遗憾,有悲痛。
下了高崖,走回故土,放下了手中的剑。
秋水才真正成为了秋水。
耳畔好像依旧回响着那一句——我该绽放了,秋水。
所以这个岁月里白了青丝的女子,带着泪水,微微笑着回看着人间。
我也是的,勾芺。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笑中带泪回眸的那一眼。
他读不懂那样一个悲伤却也释怀的灿烂的笑容。
只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消散着,如同大风来时的云雾,如同日光洒落的白雪。
孩童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匆忙站了起来。
然而站起来的一刹那,他便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抱着剑站在最初的那一段秋水岸畔。
而有艘小船,正在秋水之中,向着高山逆流而去。
人活着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人间的。
当人死去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幽黄山脉深处的。
于是孩童明白了永逝降临。
他站在岸边悲伤的大声呼喊着。
“你的剑呢?”
秋水温柔的声音从暮色里传了过来。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