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自然不止是寒蝉所在的冥河人间。
皇宫之中,早已经血流遍地。
巫鬼道与悬薜院,直接以皇宫作为了战场,无数剑院剑修端坐于后方雪檐之上,剑意灿然,寒光破空而去,与那些巫鬼之术纠缠着。
至于剑渊之修,则是与道门之人,一同踏雪而去,作为了那些剑意之修的护剑之人。
巫鬼道虽然缺少作为冲锋之人的存在,但是招魂之术能够被世人都厌烦,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风雪之中,巫河兴起。
无数冥河归去之人再度归来,横绝在那些宫道之中。
此时人间早已深夜,只是不知晨曦何时到来。
天穹之中神光辉耀,神鬼之象遍布天穹。
整个皇宫之中,便用了这样一场太一春祭作为背景,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
自人间而来的诸多悬薜院之人,本是占据着人数优势,更何况还有许多剑渊之修,然而当太一春祭在人间升起异象。
那些巫鬼道之人却是变得无比强悍。
由神女自幽黄山脉上引来的那一条真切的冥河,给予了他们极为浓郁的冥河之力,更兼神鬼重临人间,介媒通畅,神力加持。
一些在大巫之中浸淫许多年的巫鬼道之人,却是隐隐有了破灵巫之境的意思。
这亦是这场苦战绵延许久的原因。
阑离立于风雪殿前,这位原本愤怒而躁动的帝王,此时却也是变得沉静了起来。
那些宫中不断闪耀穿梭的剑光,印破风雪而去的道文,还有那些古朴神秘也绮丽的巫术,往复归来的冥河之人。
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夜色里,共同构筑着一副极为华美而浩瀚的画面。
然而阑离并没有看见华美,也没有看见浩瀚。
他只是看见了生死。
不是悲天悯人心忧世人的生死。
而是成王败寇的生死。
他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殿前。
但他的生死却并不在自己的手中。
而是在那些风雪里。
在一道道往复折跃的剑光里,在烙印着道文,一拳砸破风雪的道袍上,在那些神光之下,肃穆地颂唱着巫辞的巫袍中。
血与雪的对比是极为鲜明的。
在神光天色的照耀下,比阑离一生所要看过的风景还要华丽。
于是这个帝王凭栏笑了起来。
身后护卫他的巫鬼道之人大约有些不解。
“王上笑什么?”
阑离无比畅快地笑着。
“孤自是一个废人,一个无用之人,然而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能够令天下英雄抛首折腰,难道不也是一件令人畅快之事?”
自然抛首折腰。
头颅高高的飞起在剑光之中,像是一棵成熟的果子,在风雪里不断地洒落着红比杜鹃的鲜艳。
腰肢折断,像是任人砍伐的竹节,干脆地插进了积雪之中,而后开始流淌着藏在里面酿了数十年的绯红的美酒。
“王上需要明白,倘若我们输了,您便死了。”
身后的大巫沉声说道。
阑离平静地说道:“或者给孤一把剑,像孤那个愚蠢的近侍一样,穿行在这样的战场里面,让孤来改变这样一场局面如何?”
人生当然是要笑着看的。
能改变的事,自然可以改变,不能改变的事,任你垂头丧气,命运也不会迁移。
阑离也许又想起了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只会说好的自己。
倘若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面对着悬薜院递过来的那些东西,说的是好,而不是不好。
假都的故事也许并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只是阑离。
只是阑离!
这个终年坐在宫中无所事事的帝王握紧了身前的白玉之栏。
你是想做一日的帝王。
还是终生的傀儡?
阑离选择了后者。
他松开了护栏,看着那些在春祭的神光与漫天颂唱之声中,依旧无法被掩盖下去的血战,又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那些巫师。
“随孤去楚王殿如何?”
阑离的目光很是清澈。
没有愤怒,没有笑意,只是一种万般清醒的眼神。
身后那些原本一直带了些藐视之意的南楚巫们第一次真正地看着这名一身黑红色帝袍的男人。
他的身形依旧有些臃肿,看起来很是愚蠢可笑。
然而南楚巫们只是诚恳地抬手行礼。
“莫不敢从。”
阑离转回身去,在风雪里无比沉稳地向着前方那座更为高大古老的宫殿而去。
要登上一些更高的地方。
总要先走下去。
穿过低谷,才是人间高山。
殿前长阶之上洒落着鲜血。
也有着头颅。
有些剑飞得很快很远,所以被斩落下来的头颅,也会飞得很快很远。
于是便落到了这里。
像是一个红彤彤的灯笼一样,滚在雪阶之上。
阑离踏着雪阶也踏着渐渐覆上了更多血色的血阶平静地走过去。
人间万般声音依旧在耳。
譬如剑鸣,譬如冥河浪涌,譬如鲜血迸发而出的声音。
也譬如以之为这场皇宫风血之战背景的宏大的颂唱之声。
但阑离觉得自己像是在穿过千万人的欢呼,那些在天穹风雪飞过的头颅与断肢。
是翘首以盼。
是手足欢舞。
那些剑光是点燃的热烈的楚人之火,那些道文是万般歌颂之词。
有个声音在心底咏叹一般地说着。
穿过这场风雪。
你便是人间帝王。
于是阑离穿过了风雪。
身后的那些南楚巫,虔诚地跟随着。
如同数千年前,那些跟随着身为灵修的楚王怀,一同构筑着巫鬼神教的远古大巫一般。
阑离张开了双手,停在了楚王殿的巍峨长阶之下,那身宽大的帝袍之上,如同真正的燃起了烈火一般。
南楚巫们知礼地跪伏下来,在风雪里如同礼神一般虔诚。
“王上,您该归来了。”
是的,归来。
就像那场春祭之中,呼唤神鬼归来的万千浩瀚之音一般。
归来。
兴起。
阑离没有回头,只是神色宁静,踏着风雪开始重新走着那样一条无比漫长的长阶。
有头颅从远方的风雪战场之上抛向高空,又砸落下来,便落在了阑离的身旁,风雪里溅起的鲜血,让那身帝袍之上更添了许多鲜红。
阑离只是低头平静地看了一眼,又继续向上而去。
他自然离那场战争很近。
倘若只是世人的战争,那些血色自然落不到这里来。
但是这不是的。
这是属于修行者之间的战争。
被圈囿在了皇宫之中,压抑在了风雪之下。
是以不时便有凝结着血液的雪絮落在身上,而后被那个臃肿的身体之上的热气融化,变成了一些浅淡的血水,在帝袍之上滑落下去。
阑离一直走了很远,而后听见了一个很是平静的声音。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
阑离抬起头来,那些高高的雪阶最上层,坐了一个穿着染了血色的雪色大氅的男人,那柄剑便在身旁的雪中插着。
寒蝉。
从那些冥河人间里被齐敬渊救出来的寒蝉。
齐敬渊已经再度奔赴了战场前线。
而寒蝉来了这里。
阑离回过头去,那些南楚巫们依旧跪伏在下面,像是一块块黑色的小石头。
他们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
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阑离没有再看,只是转回头来,向着上方的男人走去。
“孤当然会来。”
阑离的声音很是平静。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故事并不长,也许有些曲折,但是也没有多么波澜壮阔。
只是一个发生在这座南方陪都之中的新年的故事。
“哪怕悬薜院已经入了皇宫,至少在现在。”
阑离抬起头,看着上方的寒蝉。
“孤依旧是黄粱的帝王,而不是你。”
寒蝉坐在那里,面色有些苍白,气息很是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