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你所想的,我也有我所想的,陛下也有陛下所想的。万般不相通,人说来说去,其实无非都是在尝试说服自己而已。”
水在瓶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陛下在想什么?”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水在瓶很久。
或许就像当初梅溪雨所想的那样。
在当今槐都,也只有这个天狱之主,真正能够猜到那位人间帝王的想法。
所以在柳青河的那样一句话说出来之后,这个一袭白衣的门下侍中,在一瞬间,却是怔了许久。
“陛下在想那个少年所想之事。”
这个自诩来自古道之时的月色,却好似真的像是一抹月色一般苍白了下来,脸上的色彩渐渐褪去,像是清冷月华洒落山间的色彩,也像那一身白衣,而那双眼睛睁得极大,却也渐渐失去了神采——就像本末倒置的夜月,黝黑的夜色反倒成为了点缀在月色之中的一点。
这个侍中大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渐渐敛去了那种惊惶之色,很是沉闷的呼吸着,而后身形似乎矮了一寸——于是那样一个一袭黑袍的男人,在此时同样有如一座黝黑的断崖一般。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陛下其实也是十二楼的人。”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为什么不呢?”
这好似理所当然,又如同再说着人间极为不讲道理的事。
就像当初某个少年看着因为输了牌剃了光头的小少年想着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一样。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隔着那些茶水煮沸了,袅袅升起的白雾,看向那个好似永远都平静的惯常的带着笑意的男人。
在柳青河面前,他水在瓶或许确实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侍中大人。
只是一个莽撞的,不识青天高黄土厚的毛头小子。
“所以你今日将我约来了这里,便是要与我说着这样一件事。”
有些事情,当然说破了,对谁都不是好事。
柳青河抬手取下了小炉子上的茶壶,给水在瓶倒了一杯热茶,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你手里有着南衣城天狱的案卷。我也不想去过问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倘若你真的将那些东西向着人间放了出来,侍中大人.....”
柳青河很是诚恳的称呼着水在瓶。
“为难的从来不是天狱,而是陛下。彼时天狱自然百口莫辩,那么唯一能够平息这样一个故事的,便只有陛下。”
水在瓶长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拿起了那杯滚烫的热茶,平静的一饮而尽。
茶杯落在桌上的声音锵然有声。
这个人间大妖却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一身妖力。
于是风雨缭乱,满院寥落。
一直过了许久,这一处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依旧是雨声绵绵。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柳青河,平静的说道:“确实是你天狱赢了。”
但这并非是柳青河说服了水在瓶。
只是这样一个侍中大人,自己说服了自己。
就像祝从文的某个反问一般。
万一他是真的呢?
水在瓶自然是真的。
水在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从一旁拿起了自己的那柄青色的伞,撑开来静静的穿过梨花院落满是风雨的小道,默默的向着院外而去。
柳青河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一抹雨中的青白色而去。
云在青天水在瓶。
只是大概现而今,那样一个瓶子终于要碎了。
道心破碎。
......
少年或许也有些道心破碎。
当水雾之中无数铁索绷紧,将那样一条通往那处断崖的路抬升而来。
而宋应新站在那里,轻声说着那样一个年轻人正在走向大道两千多年,第一次人间所定义而来的仙之一字的时候。
站在伞下的少年几乎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脑海一片空白。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伞,无比仓皇的看着那样一条无数水雾与水雾里深藏的,让他神海之中那抹白气都轻颤着的似乎同出一源的气流。
一直过了许久,少年的耳旁那些宋应新一直缓缓说着的话语才终于变得意义鲜明起来。
“......我们也不确定,天工司的那些猜测是否一定是正确的。他或许真的会死在那里。你如果觉得不安,可以去看一看他......”
南岛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平息心绪,而后转过了头来,默默的看着身旁的那个中年男人。
宋应新只是轻声说着。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大道两千多年,任何一个修行者,在听闻这样一个东西的时候,都会觉得这像是天方夜谭一般。”
这个天工司司主很是自嘲的笑着。
“哪怕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真的从那些来自《人世补录集》中那些世人不可理解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曾经无比惶恐的产生过我们正在亵渎大道这样的念头。”
那些话语正在不住的在穹壁之下响着。
仿佛是在另外一片天空之下的呓语一般。
只是人间哪里,自然都是人间。
这是真切的存在于这片人间的故事。
或许很多年后,世人会这样说起这样一段文明的历程——一切要从函谷观最后一个行走在人间的道人开始。
当宋应新这样说着的时候,有某柄剑在那些断崖之上游离而出,落在了这个世人司主的手中。
剑上白气缠绕——这是人间在过往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样一柄剑,不从天上来,不从高山来,不从剑宗道门来。
只是来自人间。
这个天工司司主静静的看着手中的那柄缠流着‘仙气’的剑——乾坤未定,或许人人都是剑仙。
“但这是真实的存在于一切不可能之中的可能。”
宋应新将那柄剑递向了少年。
这不是昨日那柄钉着某个来自巳午妖府大妖的剑。
南岛并未在其上感受到任何残留的妖血妖力的气息。
或许也正是如此,这样一个少年的心绪才会愈发的翻涌难平。
南岛并没有接过那柄剑,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司主大人......”
宋应新挑眉看着这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少年。
后者深深的叹息着,身后的那柄鹦鹉洲裹挟着细雪剑意出鞘而来——少年握住了自己的剑,长久的端详着。
“您让我觉得,我们在您面前,像是某些从未开化的远古遗民一般。”
宋应新轻声笑了起来,将那柄剑本想让少年仔细看看的剑收了回来,说道:“人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河流,不是吗?”
少年沉默少许,无比诚挚的点了点头。
“是的。”
所以无论是黄粱修巫鬼,还是北方修大道,亦或是现而今的人间天工司,以世人之力,硬生生在李缺一的猜测遗留之中,破开另一条道路,都是合理的。
也都在人间诸般河流之中。
故事又回到了最初李缺一的那样一句话。
纺工屠夫,都是修道。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少年深深的看着宋应新。“您是上士。”
宋应新轻声说道:“不是我,而是天工司,天工司一千年了,而我不过百年世人而已。”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却也没有沿着那样一条悬于人间好似无有之地的悬阶,去往彼岸的那处断崖,只是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宋应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少年。
“你不去看看了吗?”
少年平静的说道:“不用了。”
当少年看见那些不能理解却也不得不理解的溢流的仙气的时候,有些东西看与不看,自然已经不重要了。
南岛安静的在那条路上独自走着。
“大人何时想要看我的伞,可以与我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