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草为萤带她来到了这样一处山崖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幅画面,立于山崖之下俯瞰而去,人间群山起伏,遥远山间之上,顶着一抹雪色。有隙谷断崖正在缓缓弥合,成为辽广的平原。有千万大湖汇聚而来,一同卧在那些大地之上。有许多炊烟袅袅的镇落,汇聚在那些流水之地的旁边。有牧童倒骑着黑牛,那只牛正伸长了脖子,在山脚溪畔啜饮着溪水。
这个少女很是震撼的看着那片人间。
就像一只终日生活在井底的蛙,偶然跳了出来,才发现月色照得人间遍地银霜。
如此渺小,如此浩大。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云雾弥散,山崖合并,大湖汇流,才能是真正的人间。”
曾经这里自然是无数翻不尽的山与看不完的镇子,和懒散的喝酒的青裳少年。
直到它们不再互相割离。
木子花长久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篮子。
这个镇上的少女回头看向那些来时的山崖云雾——那些东西也正在缓缓散去。
“但这样一个人间,日后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也不知道......”
草为萤举起了手里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看着一旁兀自不能平复下来的未曾见过世面少女,微微笑着。
在浩大的人间面前,在草为萤的那个温和而迷人的微笑面前,这个少女确实像是一朵小小的,偶然被风吹来的柔弱颤巍的李花。
“我把它交给你了,李花姑娘。”
......
瑶姬安静的站在静思湖畔,那个悬薜院先看尽了大道,而后才开始走上修行之路的书生便沉默的坐在一旁。
“院长已经离开了南衣城很久了。”
书生低头看着一湖平水,只是大概心中总有些难以平静,终究那样一个当初与神女交谈之后,便离开了南衣城不知去向的谋反书生,是他的老师。
吾爱吾师更爱真理自然是难能可贵的。
但尊师重道,同样是人间传承的根本。
“他到底去了哪里,神女大人?”
云胡不知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瑶姬,很是认真的问道。
这个撑着一柄伞,一身神力溢流的古楚神女,大概唯一让人觉得不合理的,便是脚上的碎花袜子与小鞋子。
只是瑶姬并没有去看那些东西,也没有回答云胡不知的问题,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那柄伞下,一些隐隐之中,被一些莫名的东西切断了的神力。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大泽之中复苏而来的古老神鬼才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人间的那片天空。
六月的天空当然没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原本打算继续追问下去的书生却也是蓦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很是惊诧的抬起头来。
在南衣城待了一年有余的书生,此时却也能够很是清晰的意识到,那是一种弥散的,有如月色一般平等的洒落到了人间的剑意。
云胡不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看向一旁神色平静,只是身周神力荡漾的瑶姬。
“这是什么?”
瑶姬一直看了很久,才终于低下头来,语调温和的说道:“假如你是一只活在大湖里的蜉蝣。有一天,突然发现湖畔的树开始被风吹着,好像人间倾陨,万般摇落的模样,于是你问了一只路过的青蝶,你说——这是什么?”
瑶姬不无叹惋的说着:“云胡不知,你说一只蝴蝶,要如何向短暂的蜉蝣,去解释人间的风?”
云胡不知怔怔的抬头看向那片渺远的天穹。
这个书生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大风历一千零三的春天,有个青裳少年曾经在这里钓着鱼洗着脚。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书生回想着当初那个少年的那些故事,低下头来,看向了一旁的瑶姬,轻声说道:“云胡不知自然是蜉蝣,但是神女大人又如何会是青蝶呢?您应该是湖畔看风的人。”
瑶姬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自是看风的人,只是你再想一想,假如那不是湖,那不是风,只是有人眼帘扇动,睫毛招摇,从睡梦里醒来,看一眼人间......”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今日方信....”这个古楚神女轻声说道,“大道很大,剑崖很高。青莲.....青莲......”
古者不能见,今者不可追。
千年前的磨剑崖,与现而今的磨剑崖,确实不是同一座崖了。
只是哪怕这样一个神女如此赞叹的感叹着某个摩挲素月之人的渐渐复苏,神色里却是依旧不见一点慌乱。
巫鬼神教,当年不止覆盖过黄粱。
在更古老的时代之中,人间曾经同祭神鬼,直到那样一座北方之观的出现。
所以太一春祭,在南衣城,叫做元夕。
人间皆是眼中之人,而瑶姬自然不是的。
自大泽之中复苏以来,这位古老神女的神力自然便一直在借着冥河之力恢复着。
人间正神之位,又何尝不是抱月而坐?
瑶姬安静的站在湖边,至此才终于回答了书生的那个问题。
“卿相正在人间尝试找到那样一个少年,以情理说服他。”
云胡不知自幼饱受盛誉,虽然往往自谦,但是终究心中还是会有着诸多自傲之意。
此时面对着人间大湖与蜉蝣之说,自然长久不能释怀。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悬薜院书生才轻声说道:“如果卿师不能够说服那样一个人呢?”
瑶姬平静的说道:“那么便是天上人见天上人。”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
黄粱兵甲已经退去。
现而今的南衣城中,只剩下了那些南方叛军与一些悬薜院之人,哪怕是这些人,亦是不多,毕竟更多的人,现而今正在岭南那边。
沐浴神力的巫甲的离开,自然使得岭南山月的战事吃紧,只不过随着那些南方悬薜院诸多修行之人的到来,倒是依旧将那些槐安兵力牵制在了岭南以北,甚至还隐隐有着继续向北推进之势。
毕竟以这么多境界颇高的悬薜院之人参加这样一场本属于人间的战事,自然是不平衡的。
悬薜院自然不止有先生,也有诸多走在人间的学子,再加上黄粱悬薜院,以巫鬼道见多,在战场之上,自然是极为难缠的存在。
是以这座南方古城,倒也是继续宁静着。
某个本该随着黄粱之甲离开的少年,却是不知为何,依旧留在了这座城中。
赵高兴坐在墓山之下,长久的沉默的看着那样一座布满了青色石碑的城中之山。
或许也是沉重之山。
曾经梦想着做着镇北高兴大将军的少年,在经历了诸多惶恐的血腥的故事之后,却也是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的沉重之意。
他似乎也终于明白了那样一个剑宗少年,为何会突然拔剑,借着剑宗剑意,斩下那一座墓山石碑,使得那些围攻山月大军,险些倾覆于那座山中之城外。
如果不是为了天下安宁,那么战争便毫无意义。
南方的这些战事。
少年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暮色,很是诚恳的想着。
确实是错的,不应该的。
胡芦送剑斩碑,而后离开了这样一座古城不知去向。
只是赵高兴却留在了这里。
终日看着那些千年前的墓碑。
如同在为自己曾经所有的意气之想赎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