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冬涅娅站在打开的窗户前面,充满忧郁地看着她那心爱的花园,看着花园里那些迎风摇动的大杨树。她真不敢相信离开这个花园已经整整一年了。时光荏苒,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仍旧是那一排排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林果灌木丛,还是那两边种着三色堇、像几何图形一般的小径。虽然花园整洁漂亮,但是那始终如一的生活不免令冬涅娅感到腻烦。

无奈地,冬涅娅拿起一本还未读完的,推开通往走廊的门,下了台阶,来到了花园。没过多久,她便打开了花园的油漆栅栏门,走向火车站水塔旁边的水池。

过了小桥之后,她走上了大路。这条路就像公园里的林阴道那样,左面是一片树林,右边是池塘,沿着池塘还长着茂盛的柳丛。

她本来是想到池边的旧采石场去的,可是却突然发现下面的池塘里有一支小钓竿浮动在水面上,因此便停下了脚步。

她俯下身,从弯曲的柳树上方探过头去,用手拨开柳枝,只见一个黝黑的男孩子赤着脚,并将裤管卷到了膝盖上。在他的身旁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白铁罐子,那里装着蚯蚓。那个少年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他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到冬涅娅的注视。

“这里能够钓到鱼吗?”

保尔不高兴地回头看了看。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扶着柳枝,正将身子低低地探向水面。她身穿领子上带有蓝条儿的白色水手衫和淡灰色的短裙。一双匀称并且被晒黑了的脚上紧紧地套着一双绣花短袜,脚上则是一双棕色的皮鞋。栗色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

保尔拿着钓竿的手轻轻晃了一下,鹅毛浮子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颤了颤,带起一层层的涟漪。

他身后那轻柔的女声又激动地发音了:“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心烦了,他猛地扯起钓竿,把钩着蚯蚓的钓钩提上来,带起了一串水花。

“真倒霉!现在还能钓个鬼呀!从哪儿跑出这么一个妖精……”保尔生气地想。为了掩盖自己的笨拙,他用力把钓钩向远远的水面抛去,正好落在两支牛蒡之间,这正是他不该落钩的地方,因为这样鱼钩就会挂在牛蒡的根上。

保尔思考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向后面的姑娘小声说:“你别嚷嚷了,都把鱼吓跑了。”

刚说完,他就听到上面传来了一阵嘲讽的笑声:“呵,它们一看见您早就跑了。再说,谁在中午钓鱼呢?瞧您,多出色的渔夫呀!”

保尔虽是极力保持礼貌,但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站起来,把帽子扯到前额——这是他通常发脾气的习惯动作——然后尽量挑选了最文雅的字眼说:“我说,小姐,请您走开点好不好?”

冬涅娅的眼睛先是眯成一条缝,接着又带着笑意张开了,说:????“我真的妨碍您了吗?”

这次她已经没有嘲笑的意思了,而是使用了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所以,本想发火的保尔终于解除了对这位“小姐”的敌意。

“那好吧,您想看,那就请看吧。有很多地方给您坐。”他边说边坐下来,又瞧了瞧浮子。可是,浮子和牛蒡紧贴在一起,很显然鱼钩挂在它的根上了。保尔不敢用力拉它。

“挂住了,肯定就扯不下来。这女孩肯定要笑话我。这会儿她要是走开该多好啊!”他心里盘算。

而冬涅娅却在微微晃动的柳树干上坐得更舒适了。她把书放到膝头,注视着那个有着一双黑眼睛、被晒得黝黑的粗野男孩,刚才,他对待她那么无礼,现在还故意不理睬她。

从那光亮如镜的水面上,保尔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坐着的女孩的倒影。见她正在看书,他便开始轻轻地拉那挂在牛蒡上的钓丝。浮子直往下沉,钓丝被绷得紧紧的。“真给挂住了,妈的!”他心想,同时,也斜了一眼,便看见了水面映出一张顽皮的笑脸。

这时在水塔边的小桥上,有两个七年制中学校的年轻学生正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个地地道道的蠢材和淘气包是调车场场长兼工程师索哈利克的儿子。他今年十七岁,淡淡的浅色眉发,满脸的雀斑,在学校里被大家称为“麻子舒拉”。他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拿着一副精美的钓竿,神气十足的样子。又高又瘦的娇气青年威克多走在他身边。

小索哈利克弓着身子,挤眉弄眼地向威克多说:“你瞧,这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小妞儿,本地没有哪个姑娘可以比得上她。多么出众啊,你瞧瞧。告诉你吧,她是一个真正的浪漫女郎,真正的!她现在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回家来是消夏的。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我妹妹琳莎认得她。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否则我也不知道啊!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当然了,你知道,信中写的都是些动人的词句。我说我爱她已经爱到痴狂,我战栗地、急切地期待着她的回信。以至于我还把纳德森的诗句也抄了好些写到了信中。”

“那后来怎么样呢?”威克多很有兴趣地问。

索哈利克这会儿面子上可有点挂不住了。他说:“很显然,还不是那一套,故意地摆摆架子。她说:‘不要糟蹋那些信纸了!’”

“但是,这种事情——”索哈利克接着说道,“这种事情,一开始总是这样的,干这一行,我呢,倒是个‘老手’。你知道,我才不愿总是这样向她献殷勤呢。只要夜里到工棚附近去,花上三个卢布,就能够弄到一个让你一想就流口水的美人儿,比这样要好得多呢,根本不用玩这些浪漫的恋爱把戏。瓦里亚?吉洪诺夫——铁路上的那个工头,你认识吗?——我就和他一道去过。”

威克多皱着眉头轻蔑地说:

“索哈利克,你还做过这种下流的事情?”

索哈利克叼着烟卷,吐了一口唾沫,讥笑地说:“哈,你好‘干净’啊。你干的事情,我们没有不知道的。”

威克多打断他的话,说:“得了,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当然可以。咱们快点儿过去,趁她还在那儿。昨天早上,她也自己在这儿钓鱼来着。”

他们两个走到冬涅娅面前。

索哈利克将嘴里的纸烟扔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杜曼诺娃小姐,您好,您在钓鱼吗?”

“不是,我在看别人钓鱼。”冬涅娅答道。

而后,索哈利克牵住威克多的手介绍道:“你们俩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威克多?列辛斯基。”

威克多兴冲冲地把手伸给了冬涅娅。

索哈利克没话找话。

“今天您怎么不钓鱼?”

冬涅娅说:“我忘了带鱼竿。”

索哈利克赶紧献殷勤:“我再去拿一副,请您先用我的吧。我这就去再拿一副来。”

他已经兑现了对威克多的许诺——把冬涅娅介绍给他,所以他正想找个台阶,顺便溜掉,好让他俩单独在一起。

可冬涅娅却说:“不用了,那样咱们会打扰别人的;这儿,人家正在钓鱼呢。”

“打扰别人?打扰谁?”

索哈利克急忙追问。

“哦,你说那小子呀?”

这时他才看到了坐在树丛边的保尔。

“我这就叫他滚蛋!”

冬涅娅没来得及劝阻他。

他下去了,走到正在专心钓鱼的保尔跟前蛮横地说:“喂,快把钓竿给我收起来,快点滚蛋!”

他说完后,看见保尔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钓鱼,就忍不住厉声喊道:“快点!快点!”

保尔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小点声儿!看你那厚嘴唇!吵吵个什么?”

“什——么?”索哈利克受不了了。

“你这个混蛋,还敢嘴硬?听见没有?立刻给我滚蛋!”

他边说边怒气冲天地飞起一脚踢向那个装蚯蚓的铁罐盒。

只见那铁罐盒立时就飞上了天空,打了几转,便落到水里,溅起许多水花,溅得冬涅娅满脸都是。

“索哈利克,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她高声斥责。

保尔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其实,他知道索哈利克就是调车场场长的儿子,而阿尔吉莫就在那里做工。如果现在他出手打这个麻子脸一顿,索哈利克肯定告诉自己的父亲,这样,事情又要牵扯到阿尔吉莫了。

因此,保尔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立即动手。

而索哈利克见保尔跳了起来,还以为他要动手呢,便抢先扑过去,想把保尔推到池塘里。

保尔双手一扬,保持住平衡,没有跌到水里去。

这个索哈利克比保尔大两岁,打架捣蛋数一数二的。

胸脯上挨了一下,保尔便再也忍不住了。

“哎,玩真的?那就别怪我!”

话刚出口,他就朝索哈利克的脸猛地砸了一拳。紧接着,不容他还手,死死揪住他的制服领,狠命一拉,把他拽到水里。

索哈利克站在没到膝盖的水中,亮锃锃的靴子和裤子全都湿了,他极力挣脱着保尔那铁钳般的手。

保尔把他拽到水里后,马上跳回岸上。

恼羞成怒的索哈利克朝保尔反扑过来,恨不得把他撕碎。

保尔一上岸,就立即转过身来对付索哈利克。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左脚作全身的重心,右腿稍弓点,以便腾挪。不仅用手和胳膊上的劲儿,而且要用全身的劲儿,从下朝上,打对方的下巴。”

于是他就这么打了一下子。

立时能听见牙碰牙的脆响……只见索哈利克哀叫起来,可能是下巴太疼了,舌头也咬破了,双手在空中胡乱摇晃着,扑通一声跌到水里了。

岸上的冬涅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好,真好!”

她拍着手叫喊。

“打得真好!”

保尔抓起钓竿,扯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钓丝,飞快地上了大路。

临走的当口儿,他听见威克多对冬涅娅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最出名的小流氓,保尔?柯察金。”

车站有了动静。

沿线传来了消息,说铁路工人要大罢工了。

和某大车站邻近的调车场的工人们已经行动起来了。

两个司机被德国人抓了,据说他俩有传递宣言的嫌疑。

与此同时,德军的出发和地主们纷纷返回农村,也造成了那些同农村有着直接关系的工人们的无比愤慨。

盖特曼乡警的马鞭不停地抽打在农民们的脊梁上。

本省的游击运动壮大起来了,布尔什维克领导的游击队已经达到了十个左右。

这些天来,朱赫来几乎就没有歇过一会儿。

自从到镇上之后,他开展了许多工作。他认识了很多铁路工人,多次参加了青年人的晚会,并且在调车场的钳工和本地锯木工中建立起一个组织。

他曾试探过阿尔吉莫。当他问到对布尔什维克党及其事业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健壮的铁路工人答道:“你知道的,费奥多尔,关于党,我的认识是很肤浅的。但你需要我帮什么忙,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可以相信我。”

这样的回答叫朱赫来感到十分满意。

这个时期,朱赫来已经离开了发电厂,转到调车场去了。这样做是为了工作:他在发电厂的时候,是同铁路方面相隔绝的。

铁路货运十分忙碌。

德国人正加紧时间把他们从乌克兰抢来的黑麦、小麦和牲口等用上千辆的车皮运到德国去。

有一天,盖特曼警备队突然抓走了车站上的报务员波诺马连科。

他们把他关押到司令部,并狠狠地对他进行了拷打。

很显然,洛姆被供出来了。

洛姆是阿尔吉莫的同事,在铁路工厂里工作。

两个德国兵和一个车站司令部的副官走到正在干活的洛姆面前,挥起鞭子就抽他的脸。

“畜牲,跟我们走!有话说!”

副官龇着牙冷笑了一声,猛地扭住了洛姆的胳膊。

“走!到我们那儿煽动煽动去。”

这时,阿尔吉莫正在邻近的钳台上工作,他一见这情形,就扔下了手里的活儿,像个铁塔似地站在了那副官面前。

他极力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声音沙哑地质问:“怎么打人,你这坏种?”

那副官急忙后退,慌张地解他的手枪套。

这时,一个矮个短腿的德国兵也飞快地从肩上拿下了那支插着宽刺刀的步枪,准备随时扣扳机。

“别动!”他吼了一声。

是的,只要阿尔吉莫一动,他就会马上开枪。

就这样,一个高大健壮的工人在一个又矮又小的士兵面前束手无策。

结果,两个人都被抓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阿尔吉莫被放回来了,洛姆被关在了地下室里。

十分钟后,调车场的工人全体罢工了。

大家纷纷聚集在车站的公园里。扳道岔和材料库的也都参加了。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当场就将要求释放洛姆和波诺马连科的请愿书写好了。

盖特曼军官带着一小队卫兵赶到公园之后,群众更加激愤了。

那个军官挥着手枪,高声命令着:“赶紧解散,要不,我就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抓起来!个别的枪毙!”

然而,那愤怒的工人们的咆哮声让他不得不又撤回车站去了。

就在此刻,满载着德国兵的大卡车正在开往车站。这是车站司令部调来的。

工人们各自回了家。

他们全体罢工了,就连车站值班的也离开了。

朱赫来的努力产生了效果。

这是车站上破天荒的第一次群众大示威。

月台上一挺重机枪被德国兵架了起来。它就像一只套着皮带的狗那样立在那儿。一个德军班长在它旁边蹲下,手指放在扳机上。

车站上的人一干二净了。

夜里,逮捕开始了。

阿尔吉莫被抓了去。朱赫来晚上没有回家,躲过去了。

被捕的人全部关在大货仓里。德军指出了最后的两条路:要么复工,要么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全线的铁路工人差不多都罢工了。

就在这一天一夜里,没有一列火车开动。

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战斗打响了,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已经切断了铁路线并炸毁了几座桥。

当晚,有一列德国军车开到了车站,一到站,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就都跑了。除此之外,还有两辆列车停在站里等候启动。

货仓那沉重的门开了,车站司令德军中尉和他的副官领着一队德国兵走进来。

副官叫喊:“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洛扎克,你们三个马上去开车。谁敢不去——就地枪决!你们去还是不去?”

三个工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被监视着上了机车。

接着副官又念了三个名字——司机、副司机和司炉,把他们带到了另一辆机车上。

机车发怒般地喷出红火星、喘着沉重的粗气,打破了夜的黑暗,沿着轨道迅速地开走了。

阿尔吉莫添好了煤,用脚把炉门关上,拿过箱子上面那短嘴茶壶,喝了口水,然后转过身来朝那个上了岁数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认真地问:“大叔,咱们真就这样送他们?”

老司机气哼哼地眨了眨长眉毛下面的那对眼睛。

“可不,有什么办法?刺刀就在身后!”

“咱们把车扔下就跑怎么样?”

布洛扎克提议,同时瞟了一眼那个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

“我也这么琢磨呢,”阿尔吉莫低声应道,“就是这家伙在监视着,挺碍事儿的!”

“就——是。”

布洛扎克犹豫地拖长了声音,同时把头探出了车外。

老波利托夫斯基走近阿尔吉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咱们决不能送这些德国佬,你知道不?那边正开仗,起义的人已经把铁路炸坏了。咱们岂能把这些狗杂种送去?到那儿,还不把咱们的人打败喽。你不知道,小子,就是在沙皇时候,我们罢工,我也没开过车。现在,我更不想开。送敌人去打自家人,简直一辈子也抬不起头。这辆车上的乘务员都逃走了。他们都不怕把命搭上!咱们,怎么说也不能把车开到目的地,你说呢?”

“对,大叔,你说得太对了。但咱们怎么对付那个家伙呢?”

他边说边瞥了一眼那个德国兵。

老司机紧锁双眉,拿一团棉纱擦了擦额上的汗,又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气压表,好像要从那里盯出办法来似的。而后,他又满脸怒容地低声咒骂起来了。

阿尔吉莫又从茶壶里喝了口水。

这时,他们两个人都盘算着同样的事情,只是谁也没有开口。

忽然间,阿尔吉莫想起了朱赫来的问话:“老弟,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需要帮忙,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可以相信我……”

“真是太好的帮忙——把讨伐队给运来了!”

波利托夫斯基猫腰趴在工具箱上,紧挨住阿尔吉莫,终于说出了他的主意:“咱们得干掉他,知道不?”

阿尔吉莫听了很吃惊。

可波利托夫斯基咬着牙又补充说道:“别的办法没有了。先弄死他,然后咱们把调节器和杠杆扔进炉里,让机车减速,趁这个时候跳车。”

阿尔吉莫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他答应道:“好!”

阿尔吉莫弯着身子,把这个主意转达给了布洛扎克。

布洛扎克没有立时就应声。

是的,他们都在危险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有九口人等着他养活呢。然而,他们也都明白,不能把火车开到指定地点。

布洛扎克终于开口了:“对,就得这么办,我没得说。不过谁去把……”

他的下文没说出来,阿尔吉莫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尔吉莫抽身回去,跟调节器边的老司机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时都可以动手了。

但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动手!

他俯身靠近波利托夫斯基说:“只是,咱们怎么干?”

老司机瞅了瞅阿尔吉莫,发出命令:“你来动手,你比我们力气都大。拿铁棍狠劲儿抡他一下——就成了。”

这老司机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阿尔吉莫皱起双眉。

“这我怕不行,我不忍心下手。不管怎么说,这个兵也没罪,是刺刀逼着他到这儿来的呀。”

“什么,他也没罪?”

波利托夫斯基双眼瞪着反驳他。

“那咱们也没罪呀!咱们不也是被迫才来开车的吗?可咱们运送的是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狗东西要去枪杀游击队呀!难道游击队有罪?……唉,你这可怜的小子!跟熊一样壮,理却翻不清……”

“好吧。”阿尔吉莫答应着,去拿铁棍。

可这时波利托夫斯基却小声叫住了他:“算了,还是让我来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铁铲到煤车上去扒煤。用得着的话,你再给他一铁铲。我先假装拿铁棍去砸煤块。”

“按你说的吧,大叔。”

布洛扎克点了点头,站到调节器旁边。

那个德国兵,戴了顶无檐儿的红边呢帽,两腿夹着步枪,正坐在煤车边上抽烟呢。这期间,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注意一下机车里的工人们。

阿尔吉莫到煤车上去扒煤了,那个德国兵没怎么在意他。

波利托夫斯基装着要把煤车边儿上一些比较大的煤块扒下来砸碎,打着手势,请他让开一点,他便会意地躲到机车门旁边。

刹那间,阿尔吉莫和布洛扎克听到一声短促而沉重的钝音——铁棍打碎了德国兵的头骨,他们心头像是骤然让火燎了一下,浑身直打哆嗦。

只见那德国兵的身子像面袋子一样摔在了煤车与机车当间的过道上。

灰色红边的无檐儿呢帽立时渗出了鲜血。他的步枪也当啷一声摔到铁板上。

“完了。”

波利托夫斯基悄然而平静地说着,把那铁棍扔在了一边,脸腮处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又说:“现在,咱们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沉默让机车里的每一个人感到窒息。

但他立刻喊道:“快,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后,一切都顺利完成,无人驾驶的机车缓缓地行进着。

路边树木那黑洞洞的影子,在机车头灯的亮光下,蓦然出现,又倏然消失。车灯的光束好像想穿透夜的黑暗,可却只能照到十公尺远。

这时的机车似乎累得气喘吁吁了。

“跳吧,小子!”

阿尔吉莫听见了身后老司机的命令,便大胆地松开了手。于是,他粗壮的身子随着惯性朝前飞去,两只脚触到了急速朝后移去的地面后,跑了没两步就栽倒了,紧接着翻了个跟斗。

这当口儿,另外两个人也分别从机车两旁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布洛扎克的家人们焦虑万分。

四天来,安东妮娜?沃希利耶夫娜——辛辽沙的母亲——心乱如麻。丈夫没有一点消息。她只知道德国兵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三人抓去开一辆火车。

昨天晚间,三个盖特曼警备队员突然来到她家,嘴里骂骂咧咧地把她审了一通。

从那些问话里,她隐约猜出,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所以,等警备队员一走,这个胆战心惊的妇人立刻就扎起头巾,想找柯察金的母亲打听打听消息。

她的大女儿瓦丽娅正在收拾厨房,看见母亲要出门,立刻关切地问:“妈,你要出去?”

安东妮娜眼泪汪汪地对女儿说:“我去柯察金家,也许能打听点你爸的消息。要是辛辽沙回家了,你让他去车站找找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

瓦丽娅抱着母亲的肩膀,懂事地送她到门口,劝慰着母亲:“妈,您可别太着急呀!”

保尔的母亲像往日一样热情地招呼安东妮娜。

这两个妇人本都想着从对方那儿得到点消息,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希望便都破灭了。

柯察金家昨夜也被搜查过了。

他们当然是找阿尔吉莫。临走的时候还警告保尔的母亲,儿子一回家,立刻去报告司令部。

警备队的夜间搜查,叫保尔的母亲提心吊胆,因为家里就她独自一人,保尔一向是在发电厂上夜班。

天亮时分,保尔回家了。

他听了母亲说过的情形后,心猛地缩紧了,特别挂念哥哥的安全。

尽管哥俩在性格上不大相同,而且哥哥的外表十分严厉,但哥俩的感情是牢固坚深的。这是严肃的爱,因为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虽然这些并不显现在外表上。

保尔心中十分坚决:只要哥哥需要他帮忙,他刀山敢闯,火海敢下,说一不二。

他顾不得休息,立即去调车场找朱赫来,可是没有找到。从他认识的那些工人嘴里,也没有得到那几个走了的人的一点消息。

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在波利托夫斯基家的院子里,保尔碰见了他的小儿子包里斯。他告诉保尔,昨夜警备队也到他家搜查过,想抓他父亲。

保尔没能给母亲打听到什么。

他疲惫不堪地往床上一躺,便马上进入了很不平静的睡梦当中。

瓦丽娅听到有人敲门立即扭过身来。

“谁呀?”她边问边拉门闩。

门外站着红发蓬乱的凯利莫卡。看上去,他是跑来的,满脸红涨,喘着粗气。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丽娅。

“不在,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我想,可能是柯察金家。”

瓦丽娅一把抓住了正想跑开的凯利莫卡的衣袖。

“你不知道,我有顶要紧的事儿找她。”

“什么事儿?”

瓦丽娅抓住他一点不放。

“哎,快说呀,你这红毛小熊,快说,都把我急死了。”

姑娘的口气又硬又冲。

凯利莫卡当下就忘记了朱赫来的叮嘱,忘记了他曾严密地命令他只许把这张纸条交给安东妮娜本人。

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儿,递给了瓦丽娅。

的确,他实在无法拒绝辛辽沙这个浅色金发的姐姐的要求。每当他和这个可爱的姑娘在一起时,他总是心神不宁,浑身不自在。不过,不管怎样,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厨子也不敢承认他爱着她。

他慌张地把这个小纸条递给了瓦丽娅。

瓦丽娅心急火燎地读起来:

亲爱的安东妮娜!不用着急。一切都好。我们全都活着呢。你很快就会得到更多消息。请你转告另外两家,就说他们也都很好。用不着惦记。烧掉这个条子。

扎哈尔

瓦丽娅一下子扑到凯利莫卡跟前:“红毛小熊,亲爱的,你这条子是从哪儿来的?快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你这小笨熊!”

她极力地央求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凯利莫卡。

于是他便迷迷糊糊地错上加错了。

“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

话一出口,他便想起了这是个错误,因而又添补道:“不过他告诉我,千万不要交给别人。”

“呵,好啦,好啦!”瓦丽娅笑着答应。

“我决不会告诉别人。唔,亲爱的小红毛,现在你马上去保尔家吧,我妈在那儿。”

她边说边轻轻推了两下小厨子的后背。

凯利莫卡那红色的头,转眼间就消失了。

波利托夫斯基他们三人都没有回家。

当天晚上,朱赫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保尔的母亲。

他尽量地安抚着那吓坏了的老妇人,说了许多宽心的话。他告诉她,他们三个在很远的乡下,住在了布洛扎克的一个叔叔家,他们在那儿很安全,没什么危险,只不过现在还不能回家呢。

另外他还说,德国人现在招架不住了,时局马上就会出现转机。

发生这些事情后,这三家的关系更加密切更加亲近了。

他们三家都能偶尔高兴地拿到送过来的字条儿,但总觉得家里寂寞了许多、冷清了许多。

有一天,朱赫来假托顺便路过之借口,探望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还给了她一点钱,并嘱咐说:“大妈,这是大叔给你们捎来的,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告诉外人。”

老妇人十分感激地拉着他的手回答:“呵,谢谢你,眼下我们正愁得没法子呢,孩子们都没的吃了。”

其实,这钱是从勃尔加夫留下来的经费中提出来的。

“好,将来嘛,我们走着瞧吧!虽说大罢工暂时失败了,工人被迫复工了,但大火既然已经燃起来了,谁也无法把它扑灭了。就像那三个,都是硬汉,好样的!”

朱赫来离开那老妇人朝调车场走去的时候,心中这样想着。

在沃罗比约夫—巴尔加村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破旧的四壁黑乎乎的铁匠铺。

此时,波利托夫斯基正站在火炉边,朝着那烧得很旺的炉火,微微眯着眼睛,用一只长钳子翻弄着一块烧得通红发亮的铁。

阿尔吉莫正使劲地拉着那由横梁上吊下来的杠杆,鼓着皮风箱,给炉子送风。

那火车司机长着长胡子,和蔼地微笑着,对阿尔吉莫说:“在乡下,有手艺的人日子不错,活计干不完。咱们干上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捎上点腌肉和面粉回家了。小子,农民对铁匠一向是很尊敬的。这样下去,咱们真可以在这吃点好的呢!哈哈……扎哈尔跟咱们还不大一样,他还有股农民的劲头儿,所以爱跟他叔叔去种地。这倒不算什么。咱们俩,一没房子二没地,全得靠脊梁和两只手吃饭了,真是地道的无产者啊;扎哈尔嘛,一只脚踩在火车上,一只脚踩着庄稼地。”

他又把那块铁翻动了一下,十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小子,咱们的情况很糟糕啊,要是不快点把德国人赶走,我们就得逃到叶卡特林诺斯拉夫或罗斯托夫去,不去的话,他们肯定会穿透咱们的腮帮,像晒鱼干似的,把咱们吊到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