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笨丫头!
我佯作不悦的冲她责备了一句:“毛手毛脚的,成何体统!方才三哥吩咐你去准备四副干净碗筷,你可是又忘记了?还不快去!”
花藜将将才从浑噩中清醒过来,这会子尚还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听我低言呵斥了,便委委屈屈的低头哦了声,顾不得再收拾地上的酒壶碎片,就赶着出门去厨房寻干净碗筷……
崖魇与莲枝端坐在两位钦差大人两侧,小黑与砚北则对着我身畔新添出来的两个空位犯难,不知所措了少时,终是忍不住的开口唤了三哥:“大人……”
小黑胆大支使道:“大人您往那边挪挪……”
三哥闻言,微拧的眉头舒展了几分,面不改色的挪到了靠近我的位置坐了下来,把自个儿原先的座位以及左手边的空位让给了小黑与砚北。
于是小黑与砚北就很有眼力见的横插两脚在他与化霖中间……
化霖另一头本是空着位置被莲枝占了去后,她便成了挨着莲枝而坐的人了,彼时见小黑与砚北两个粗人凑了上来,便目露嫌弃的、出自本能的往自家长姐那头挤了又挤——
淡淡的清莲香回到了身边,我压制住心底的欢喜,继续端起酒盏饮酒。
酒水刚沾唇,酒盏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大手给抢了去。
我诧异的举着胳膊饮了个空,愣愣的看向玉手的主人——我那清风朗月一般的神仙三哥。
“三、三哥?”
他一点儿也不见外的举杯替我饮下了那盏我沾过唇的酒水,揽袖轻将杯盏落案,瞥向我的目光温意缱绻,温文尔雅的与我浅浅道:“你已经喝过十杯了,不能再喝了,县令夫人所言极对,你本就身子虚弱,体内寒气重,不宜再饮凉酒。贪杯,可是会伤身的。”
十杯……
他方才难不成,在留心数着我喝了多少杯?
原来,是真的没有不管我。
连县令夫人与我讲的私下悄悄话都听见了……看来是真的将十二分心思都放到我身上了。
我痴痴的凝望着他那张俊美若天人的容颜良久,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淡淡一笑,点头道:“好,我不喝了。”
酒是用来消愁的,无愁了,自然也无需再饮酒了。
花藜小跑着将四副碗筷送进了客厢来,碗筷摆放在新添入席的四人面前后,小丫头又乖乖的重新择了一壶陈年佳酿,捧在怀中杵在我身后立着。
县令夫人亲手为我夹了块山药片,善解人意的提议道:“这位女官大人亦是身有官衔,身份不凡,既然诸位都坐下了,不如殿下也让女官大人入席吧,人多热闹,就当除一除江都连月来的晦气。”
我倒是正有此意,她这么一说,恰好给了我顺水推舟的机会。
我偏头同身后的小花藜吩咐:“去搬个椅子来,陪县令夫人坐下吧,县令夫人说的没错,接风宴么,人多些甚好,热热闹闹的,总比满席间的阿谀奉承,假面做戏来得好!”
最后这句话是说的何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葛知府脸红的又灌了一口闷酒,化霖则僵着脸色坐在莲枝身畔,一只纤细嫩白的柔荑紧紧攥在青绿瓷酒盏上,大有企图一手将之捏为齑粉的趋势……
小花藜反应迟钝的惊讶哦了声,对着我的背影欲言又止了两番,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搬凳子过来陪我们一起坐下了。
众人俱是落座安稳了下来,我见席间诸位大人脸色各异,便冷淡的提醒道:“时辰也不早了,诸位勿要客气,动筷子吧!都不要太拘谨,就当做,这是场普通小宴,宴上的都是新朋。也别再时刻心底念记着什么公主钦差与祭司了,大家随心就好。在宫外,没这么多繁琐规矩。”
“是,殿下。”
得了我此话,两位钦差与葛知府,莫县令才稍稍放松了下来,接着举杯饮酒,相互客套。
我也拾起筷子去夹了片口味清淡的黄瓜,可黄瓜还没来得及进嘴,身边的三哥便故作有恙的轻咳了两声……
我不明所以的顿住了手上动作,扭头好奇看他:“三哥……你怎么了?凉酒喝太多,嗓子不舒服了。”
他眉峰一挑,很是认真的靠近我,压着声,一字一句的似委屈,又似孩童索宠一般,郑重向我控诉:“嗯,酒水喝多了,须得压一压,只可惜碗中空空如也。我见书上说,前朝有个姓李的状元好饮酒,一日不饮上三大碗的酒水,便难以入眠,世人皆道他是酒鬼,整个京都无一达官显贵,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可唯有一当垆酒娘,对他倍加倾慕,两人一见如故,借酒为媒,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状元每晚饮酒,酒娘都会亲手为之做上几碟子拿手好菜,待其喝的微醺欲醉时,为其夹菜解酒意。后来,此事传入民间,广受百姓们传扬羡慕,是以酒醉弥喉,红袖添菜,也成了当时京都口口称赞的一段美好佳话。”说完,流光溢彩的星眸内溢出了浅浅几丝笑意:“今夕饮酒,碗中空荡,难免心生感慨……夫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呛了一声,有点琢磨出他的话中深意了,拿他没法子的羞窘嗔怪道:“三哥你想让我给你夹菜,直说不就行了?还同我讲前朝的典故抛砖引玉……三哥真是学坏了。”
筷子夹着的黄瓜改为送进他碗中了,我脸颊发热的揽袖再为他夹上两片素青菜,趁着席间人各自饮酒谈天论地去了,便更加肆无忌惮的挪板凳往他身边挤了挤,筷子伸到红烧排骨的上空,我又突然想到了小黑早前说过,他在忌嘴……
“三哥是为了老侯夫人的冥寿在戒荤么?”我细心的问他,他扯了扯唇角,眼里笑意深深,用着仅有我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回应我:“嗯,戒荤可表尊重,如此方不算是冲撞神佛。”
我点头:“哦……那就多吃点素菜。”
我继续用心的给他挑桌上的素菜夹过来:“酒水这种东西,喝多了的确不好,咱们这还是在外面,处处都需要设防。三哥你也少喝点酒水,江都天气潮湿,外面的温度又凉,酒入腹太多会上火的。到时候身体不舒服,找郎中来看病都不方便,万一又加上一点水土不服,很容易病倒的,多吃青菜,我师父说吃青菜能长个!”
他淡笑着调侃:“我就算不吃青菜,也比你个头高。辰儿多吃点青菜或许还能再长长。不过,不长也没关系,辰儿现在就挺好。”
我瘪嘴委屈:“说你呢,怎能扯到我头上来?个头高,未来夫君容易有压力。”
他眸深处有繁星点点,勾人心弦:“我本来就比辰儿高……无妨,辰儿怎样,我都能接受。”
我夹了一堆豆芽送进他的碗中,面红耳赤道:“你啊,好好吃饭去吧!吃完饭,我带你出去看星星。”
“今夜,会有星星么?”
“按理来说,不会。”
“那去哪看星星?”
我骄傲的昂了昂下巴:“没有星星,可以变星星啊!上次破庙里的流萤,不就是我变出来的么。”
他宠溺的轻笑,也给我夹了块排骨:“都依你,快吃吧,饭菜要凉了。”
“好。”我听话点头,捏着筷子就打算先填饱肚子,目光无意间扫过化霖那个方向,却正瞧见化霖双眸无光,神情呆滞的拄着手里一双红木筷子若有所思着……
这样一闹,她怕是要恨死我了吧。
——
酒过三巡,我借着出来透气的幌子终于带着花藜摆脱了客厢内烛光酒气的压抑氛围。
说来却是也巧,我和花藜刚绕到客栈后院的一处巨石堆积而成的假山前,就撞上了正在同莲枝诉苦的化霖——
彼时那赵家姐妹二人便逆光立在假山正前方隔着重重枯叶树影的八角亭子内,亭中灯火被风吹的忽明忽灭,粉衣大祭司衣袂飘飘犹似仙人临世般,被盏盏碗口大、绢布修剪而成的粉荷花簇拥着,端着万人之上的架子,冷漠威严道:“帝女又怎样!祭司阁乃是护佑她上羽皇族世代安稳,社稷平安国祚绵长的圣地,她有何资格不敬重我!竟然还让我和丫鬟,和侍卫坐在一个桌子上用膳,她这分明就是在折辱我!
长姐,你是皇家的暗卫统领,跟了皇帝太多年,被他们压迫的没了棱角,失了曾经的自己,为她们说话为她们辩解,我能理解。方才的那些言语,我不怪你,但我希望,长姐你能分得清亲疏远近!
你先是赵家的大小姐,后才是皇帝身边的暗卫统领。皇家令你自幼便失了自由,成为了一名冷酷无情的杀人凶手,是皇家害你永远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皇室走狗,是皇家剥夺了你身为丞相千金的荣光。
皇帝帝女是你的主子,却不是你的亲人,我们赵家才是你的娘家,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理应,向着我说话的,她上羽凉娍不过是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你这么护着她,不值得!你是我姐姐,是我亲姐姐,你是我赵家的女儿,你姓赵,不是上羽!”
烛光盈盈下的莲枝提剑转身,背影向我,亦用着毫无温度的语气沉沉回应:“令我失去自由的,不是皇族,害我变成一名冷酷无情的杀人凶手的,也不是上羽家。莲蕊,从始至终,都是赵家先抛弃了我,是父亲,是你们,先不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