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于
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叫作《本国话和外国话》,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死入生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强强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34;猪窠&34;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里,由手势发见了说他们的&34;我们的话&34;的人。
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胡胡的想:&34;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般干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34;
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34;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34;
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们是这样。就是我们--算作&34;封建余孽&34;或&34;买办&34;或别的什么而论都可以--和几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不过我们中国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早已发明了一种万应灵药,就是&34;今天天气哈哈哈!&34;倘是宴会,就只猜拳,不发议论。
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34;今天天气哈哈哈!&34;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34;文学&34;的人们,都推出&34;人类&34;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34;文学&34;存在,&34;人&34;却不多了。
于是而据说文学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极,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汇集于作者一个人。然而文学家却又悲哀起来,说是吐血了,这真是没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申报·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