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幌小半年就过去了。
冬儿要来了,徐勖和紫薇也同时回来了。
冬儿到上海的那一天很热闹。
本来,那一天,世恩和漪纹已经商量好了,要到吴淞口去接紫薇和徐勖。他们在新加坡已经住了小半年,从来信中得知,他们已经今非昔比了,徐勖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皮货商。
读到紫薇的这封来信时,漪纹和世恩着实笑了半天。这两个最浪漫最不实际的人,居然变成了与樟脑球打交道的皮货商,根本就不搭界。可是,紫薇接着来的电报,却让他们带三部车去接,因为他们把在南洋囤积的皮货都运回来了。这就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也有些半信半疑,漪纹和世恩只得认真地商量了去接他们的安排。
漪纹自己就有两辆车,一辆是父亲留给她的劳斯莱斯,另一辆雪佛莱是她从英国回来后买的。紫薇从丈夫溟绚那里走出来时,溟绚把自己的一辆老福特也交给了紫薇,说是借给她用,实际上也是送给了紫薇。溟绚还是怕自己家里的亲戚笑话他把个离婚的妻子还当小姐供着。这样,三辆车就都派上了用场。
巧的是,接紫薇的头一天,世恩也接到了冬儿的电报,说是第二天到上海。虽然冬儿说也通知了表姐,但她还是希望世恩去接。就是冬儿不说,世恩也一定会去的。冬儿是因为他而来的,他怎么能逃脱。
晚上,世恩一直坐在漪纹的花园里不知从哪里开口。漪纹却递给了世恩一份电报,原来冬儿也给表姐漪纹打了电报。漪纹说:“咱们分一下工,我去接紫薇,你去接冬儿。毕竟,我和冬儿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怕有闪失。”
世恩接过电报,想对漪纹说些什么。漪纹摆了摆手,说:“我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要你先说的意思。我替表妹高兴。小时候,奶妈就给我们俩算过命,表妹一生是有贵人遮荫的。我才知道,原来贵人就是你。”
世恩一个晚上都没有说什么,他的心里空洞洞的,没有任何主意。但他知道,他对漪纹也不能解释什么。这样的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是,他听到漪纹说他是冬儿的贵人时,心里竟一阵酸痛,为漪纹,也为自己,还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的冬儿。他想说,漪纹,你才是我一生中的贵人。但当他看见月光下漪纹那微笑的脸庞,他觉得心又软了。
漪纹其实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带世恩去看给冬儿安置的房间,为了怕紫薇的热闹会影响刚从乡下出来不习惯的冬儿,漪纹特意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冬儿,自己和紫薇同住二楼。她还交代着女佣,要把窗帘都换成粉色的,这样适合一个少女的眼光,而以前她自己用的都是本色白。
漪纹的房间清洁,简单,不知道的话,会让人以为是来到了一间家庭病房。她睡的红木大床的帐帘,全是用白色绸缎做成的。就是靠在窗前的一个睡榻,也是由原白色丝绸做的。唯一让人觉得有闺房气息的,是漪纹的一幅足有真人样大小的肖像油画。这幅肖像的背景是漪纹在英国农场,背后是一片茂盛的草地,风吹起漪纹的衣裙,像一个走在路上的远征者。画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漪纹的神情,是漪纹最有特点的带些忧郁的凝思,就像一个贵族小姐,又像是千娇百呵的公主,让人不由得就被吸引住。
世恩站在这张肖像画前看了半天,心里百感交激。他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手笔是出自谁的手中,正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傻瓜,就从来没有想过为漪纹做点什么事情。漪纹见世恩对这幅油画很感兴趣,便说:“这是徐勖给我画的,是模仿莫奈的那幅画。画得比我本人好太多,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挂在外面。”世恩却说:“我看没有本人好。但我真不知道,徐勖的油画可以画得这样好,这样传神。是什么时候画的?”
漪纹听了笑了笑,说:“你真是一个老夫子,就是在与你们野餐的第二天画的,他给我和紫薇一人画了一张。我原以为你能去才跟着紫薇去了,结果只是徐勖一个人去的。”她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止住。这倒让世恩的脑海翻腾起来。他才知道,他其实早就可以和漪纹开始。可是,开始了又能如何呢?
这时,漪纹走到窗旁,窗外正对着花园。花园里的白玉兰已经开放了,在做围墙用的冬青树旁,还有黄色的迎春花也怒放着。一棵樱花树的枝头,也已经布满了粉色的花蕾。在漪纹的世界里,永远都与诗意相伴。世恩一直站在门口,他没有在漪纹的房间里走动,在这样充满了漪纹格调的房间里,他觉得任何人进来都是对漪纹格调的破坏。
世恩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冬儿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漪纹一笑:“你也没有说更多的事,这就很让人钦佩。我是学你啊”。
世恩一听,也没有话说。的确是这样,他是一门心思都用在欣赏着漪纹的格调和情调,却忘了,他们都是来自一个有着各种关系背景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有它自己的安排,按部就班,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任何出轨和逃逸都是很难做到的,就连紫薇和徐勖这两个世俗社会的叛逆,也要被安排到新加坡去发展他们的感情和事业。所有的事情从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想到这一点,世恩就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世恩从漪纹处回家时,已经是子夜时分。
这几日,一直都是呆在漪纹家里,从明天开始,他就再也不能一人面对漪纹了。他将和他的冬儿一起和表姐漪纹相处,这样的变化,给了世恩强烈的不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从漪纹处回来就奔回自己的公寓去写日记。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拉到外滩上,他在外滩附近的小铺里买了一盒烟,靠在外滩公园的石栏上,抽着烟,眺望着子夜时的上海滩。
繁华的上海滩并没有沉睡,尤其是在外滩这一带。没有风,沉静的午夜天际上,只有一弯月亮挂在空中,好象也在思考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不远处,和平饭店的霓虹灯一闪一亮的;再往远处,国际饭店上的广告招牌也把天边烧得通红,还时隐时现爵士乐的声响,整个南京路还是灯红酒绿的。
到上海已经几年了,世恩还很少独自在外滩来冷静地打量上海,打量自己的未来。今天晚上特别想要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他的繁华旧梦已经醒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他将要和在这个繁华都市里的人一样,每天就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奔波,奔自己的前程,奔自己小家的前程。
可是,想到此,世恩深深地吐出一口烟,他对自己摇摇头,他发现他对这种个人奋斗丝毫没有兴趣。他对他面前的这个都市也没有任何信心。城市的尽头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在任何人面前,所有的未来都是没有尽头的,包括人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对设计图纸有把握,在线与点之间,他能够勾勒出无限的蓝图。但在这个无尽的城市里,他却觉得十分没有把握。甚至,在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丝惧怕。上海,这个连外国人说起来都会眼睛放光,很有吸引力的国际大都市,他却怎么也看不出它的希望来。他对上海是没有希望的,这里只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图纸,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划上几笔。在这个城市泛乱的建筑中,充满了一种奢靡的格调。一样物质到了奢靡,就意味着它的终结。一座城市,到了人人都可以涂抹的时候,也就是它的末日。就说眼前的外滩吧,是上海建筑最繁华的地方,被称为是“万国建筑”。可是,上海自己的呢?有时,拿着手中的笔,他都觉得没有力气。他不是在给一个城市画美景,而是在给这个城市制造烦乱。城市的发展是无边的,无边到什么程度,想起来就觉得心中烦乱。他对自己的这种心态很不满意,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打算。他只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唯一对他有希望的,就是那个在曼彻斯特遇到的漪纹。
漪纹是他生活中的一盏灯,这盏灯照耀着他桌前的图纸,使他的笔触有了活力,也使他的设计有了方向。他只有在漪纹面前,才感到自己是有生气的。也只有在漪纹面前,他才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如果没有了漪纹,他的生活将是苍白的。他觉得,他的未来,就像眼前的这座城市一样,是不可知的。
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情。
世恩匆匆赶回了住处,拿了一样东西,又匆匆来到漪纹家。他觉得,如果不办完这件事情,他的心今后是不会安宁的。
第二天,去接冬儿的的时候,火车晚点了很长时间。后来才知道,是火车在半路上遇到了劫匪,好在冬儿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所以当在站台口见到冬儿时,冬儿竟是眼泪汪汪的,一问,才知道是碰上了劫匪。等到接上冬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很晚了。
到了漪纹的住处,显然紫薇和徐勖已经回来了,老远就已听见紫薇的开怀大笑。她一见冬儿,就吃惊地说:“早就听说乡下有个漂亮的妹子,怎么竟然可以和我漪纹小姑一样啊,瞧,多秀气,快来叫我嫂子”。
冬儿刚从乡下出来,哪里见过这样张牙舞爪的美丽佳人,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低声叫了声“嫂子”,就被漪纹揽了过去。
紫薇看来已经知道了世恩和冬儿的情况,她对世恩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说:“我给我们的王子准备了一只小牛皮手提箱,可以让你带着冬儿妹妹旅行一辈子。”
漪纹批评她说:“你还没有旅行够啊,人家也不是都像你一样愿意一辈子都在路上。”这是紫薇的原话,她早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说过,愿意一辈子都在路上,她不喜欢停下来。这是她和黄溟绚分手的主要原因。溟绚是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他的那个烟床。
这一天的晚上,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因为有紫薇和徐勖的归来。
徐勖和紫薇居然在新加坡做皮革生意赚了不少钱,成为新加坡小有名气的皮货商。
起因很简单,只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南洋皮货商,囤积了很多张上好的小牛皮,但苦于没有好的设计样品出来。徐勖本身就是学艺术的,当然有很好的艺术眼光。真是非常偶然的一个机遇。那一天,在新加坡公园游玩时,徐勖就对南洋老板的提包样式提出了批评。而紫薇更是欧洲的名牌都在她的使用范围,尤其是她对法国箱包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频频点评中就把南洋老板给说动了,当下就把紫薇和徐勖邀到店中,收买他们的设计。他们只是简单地画了提包的图样,伙计便照着剪裁出来。结果,他们给南洋皮货商设计出的女用手提箱包和旅行箱包的最新式样,很快就在新加坡销售一罄,并很快风靡整个南洋。本来,他们是想借道新加坡,要去印尼,接着到澳洲去探险,因为箱包生意的火爆,他们干脆就地做了皮货商。
还是紫薇的功劳,当初南洋皮货商提出合作时,紫薇就说不要利润,只要原材料。皮货商一开始并不答应,但紫薇拿出了两匹绸缎,那是紫薇家传的最后两匹绸缎了,因为颜色比较陈旧,所以一直没有使用。但徐勖在给皮货商设计手提包时,紫薇建议提包的衬里用这种颜色沉稳的绸缎,一下就把手提包的档次提上去了。皮货商当然同意用手中的小牛皮来换这两批高档绸缎。便给了紫薇和世恩一个车皮的小牛皮。紫薇和徐勖马上在马来西亚雇佣了廉价的手工制作者,设计制作除了具有南洋和西洋风格的挎肩式女士背包,还有旅行用的箱包。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岁月,箱包对商人很有吸引力,尤其是用料讲究的小牛皮箱包,很受一些富商的欢迎,结果把南洋一带的百货商都招集过来。似乎是在一夜间,他们成了富有的皮货商。甚至在南洋还盛传,他们是上海老字号的皮货商。这个传闻倒是提醒了两个人,上海是中国最追求时髦的国际大都市,用不了多久,那些他们在南洋产销的提包就会返销到上海了。如此这样倒还不如他们直接把小牛皮运到上海来,中国的手工更便宜,而且,在中国滚动财产不是更安全吗?他们便果断地卖掉马来西亚的店铺,又收购了一些小牛皮,带着在马来西亚挣下的第一桶金,回到上海。
这个故事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所以,世恩听到最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问徐勖:“你是搞艺术的,怎么会有兴趣做这些生意,是不是因为需要钱?”
徐勖笑起来,走过来拍拍世恩的肩膀说:“怪不得紫薇说你是一个贵人,跟漪纹正好是一双。”刚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失言,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看看冬儿,冬儿正娴静地坐在漪纹的旁边,她的手还在表姐的手里握着呢。
漪纹的脸色有些变,徐勖连忙改口说:“你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不像我和紫薇,天生就是喜欢折腾,不光是为了钱,在搞工艺美术的同时又有钱赚有什么不可。我们有计划,等把这个皮货的钱赚到一定数目,就洗手不干了。我们要周游世界。我们要在佛罗伦萨建造一个艺术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