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徐勖对自己清醒得很,他似乎就知道自己这样会有意外。他是在糕点公司成立后不久就来找冬儿的。他对冬儿说,看来他一时也去不了新加坡,而紫薇也不知在那里怎么样。他把这个铁盒寄存到冬儿这里,谁也不要告诉。等到如果他有什么意外的话,就交给紫薇。如果紫薇没有回来,有机会就交给漪纹。冬儿问他有什么危险,如果有危险就不要做了。徐勖就笑了,说:“哪里就有什么危险,但做生意就得把后路留出来。说不定这是我自己救自己呢。”
紫薇没有回避世恩他们,当场就把铁盒打开。铁盒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几张票据,还有一个更小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把钥匙,钥匙的缀上有写明地址的标签。他们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是在太平山的一栋别墅。别墅的房主写着的是紫薇和漪纹两人。紫薇看了看那几张票据,才知道,徐勖把这栋别墅的产权都签在了紫薇的名下。他真是一个有心人。
第二天,他们去了这栋位于半山的别墅。
这别墅的周围几乎都是一些当时在香港创业致富的商人。以徐勖糕点公司的财富,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谁也不知道徐勖到底是用的什么方法买下了这座别墅。他们进了别墅,才发现,这栋别墅盖的和漪纹在上海的那栋洋房非常相象,也许就因为此,他才花巨资把它买下的。别墅客厅的摆设,也酷似漪纹家。最醒目的是,在客厅里的两张油画,分别是紫薇和漪纹的肖像画。漪纹的一张,世恩在漪纹的卧室里见过。而这一张,是紫薇的,倒是世恩第一次见,就是世恩最初见到紫薇的那个样子。那时的紫薇的确是漂亮,活泼,时髦,她和漪纹呈现出了一静一动的两种美。静的那张让人屏住呼吸,动的那张又让人热血沸腾。可以想见,画家在画这两幅画的时候,真是一种水与火的淬炼。
紫薇看了这两幅画,突然伏在画上痛哭起来。
看着紫薇伤心地痛哭,世恩和冬儿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劝才好。很显然的是,紫薇知道徐勖的真正情感。看着紫薇哭的是那么伤心,令人惊诧那样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心里竟还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让人突生感慨。人都是不可轻易判断的,在人的心底深处,都埋藏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紫薇停止了哭泣,她把自己的那幅画摘了下来,把手中的钥匙交给冬儿,对冬儿说,这栋房子还是等漪纹来了时再用吧。我反正也不会待在香港。世恩觉得应该对紫薇有一个态度,便关切地问:“你以后打算在哪里定居呢?”
紫薇苦笑一下,说:“我反正是不想再回上海了。本来是想以后经济状况好些就在香港定居,可是现在——”,停顿了一下,紫薇又接着说:“我暂时还在新加坡,那个城市虽然小,但有家的感觉。如果可能,以后可能会去美国。”
这样说着,紫薇的眼泪又浮出了眼眶。世恩走上前,拍拍紫薇的肩膀说:“紫薇,只要你高兴,你在那里都一样,我们终是你的亲友。如果不愿意在外面了,就回来,我们在哪里,都有你住的地方。”
紫薇含着泪点了点头。
紫薇把徐勖的遗物清点了一下,该扔的扔了,该送人的送人,她自己就带走了徐勖给她画的那幅画。
临走时,她低头对世恩说:“我与徐勖的缘分实际上就是一幅画的缘分,再多也没有用。与十年前一样。”
世恩心里一算,可不是,算起来,他们在英国曼彻斯特见面,正好已是十年了。这十年间,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可就是曼彻斯特的一面,把他们四个人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之间的因果联系,也很难清楚的说出子丑寅卯来。现在,四个人中已经有三个人今非夕比,而徐勖已经不在人世,真不知道世恩自己还会遇到什么。不过,世恩想,就是再遇到什么,都没有什么。比起漪纹和徐勖的遭遇,世恩觉得以后再遇到什么,都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他愿意去经受磨难,如果他的磨难可以替代他朋友的磨难。
紫薇临上船前,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属于自己和徐勖的秘密,绝尘而去。
事后,世恩总是和冬儿在一起猜测,徐勖和紫薇之间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默契,使两个人既是情侣又不是情侣的在一起了近十年。而对徐勖的财产,他们也是越回想越猜不透,虽然香港这几年的经济正在一个上升的阶段,因为战争的缘故使得海外华人纷纷回到香港发展企业。但大本才能赢大利。按照徐勖的这样小本的生意,可以小富,但不可能暴富。可是徐勖的财产完全是一种暴富的速度。这里肯定有一种难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好象紫薇也知道一些。倒是那个歌女就像一夜之间蒸发了一样,再也见不到她的踪影了。
也许这个秘密会在未来的一天自然昭示的。世恩觉得经过了徐勖一劫,他很有去意。他所在的洋行还是排挤华人,宁肯从英国高金聘来设计师,也不肯用华人设计师。英人的殖民色彩在香港更加突出,还不如在上海,起码有一个建筑大本营的感觉。
香港大轰炸的那天世恩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一天,他同往常一样,到位于旺角的商行去上班。他实际上已经不再做设计工作,而是在一家船运公司做职员。其实也就是货单翻译。洋行里还有他的名字,但他基本上没有任何工作可做。他便自己做主,去了这家船运公司。香港城爆炸的刹那间,整个城市好象都死过去了。除了开始逃避的慌乱外,爆炸一响,真的就是末日到了。
世恩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当听到爆炸声响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平静的当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时,他才发现,好象整个香港城只剩下了他和周围的爆炸声。人到这个时候,反而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就是脑子里也想过冬儿和怀恩,也只是轻轻地掠过。想的只是很简单的事情,爆炸停止的时候,怎么才能回到家中。想到了家,世恩自然就想到了徐勖在半山买的那栋别墅,如果炸弹恰好炸中了别墅,就等于炸掉了漪纹的全部希望。尽管漪纹并不知道这栋别墅的存在,但世恩却常想,这栋别墅也许会把漪纹从前的生活给带回来。至少,它可以换回漪纹上海的洋楼。
他当然也惦记着冬儿和怀温,但这种惦记已经有了一种全然在心的惦记,不用挂念的,他是他身上的一部分,疼也是他的,爱也是他的,反而没有了揪心的挂念。倒是那栋替紫薇和漪纹看管的房子,却真是给人一种揪心的惦记。所以,等轰炸一停的时候,世恩先搭车去了半山,看那栋楼房还在。因为身上没有钥匙,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往回赶了。回到西区的时候,冬儿和怀温都不在家,家里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这让世恩的心多少有些宽慰。不要紧,冬儿实际上是很有主见的女子。他想到在香港不安定的日子里能够坚持生活的平静,与冬儿平淡对待一切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
没有电话,没有音信,世恩一下子掉进了时间和空间的真空里。他不知道冬儿在哪里,而最令他感到奇怪和不安的是,在这样万籁寂静的时候,他的心却好像满满的,而且,居然他对儿子和妻子并不担心。他先是被自己的这种麻木震惊,仔细翻阅内心,才略为放心。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是不会出事的。既然不会出事,他也就没有必要徒劳无益地去奔走。虽然外面的空袭警报还在不断地报警,周围的港人在瞬间几乎都躲到到了地底下去了。只有他一个人伴随着没有电的公寓,还有无线电不停地报告的战况报道。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实际上是安静的。从国外留学回来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整理自己的内心世界。现在,大段的时间就在身边流淌着,他从时间的流淌中看到自己的过去,当然也依稀能看到自己的将来。他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而且,不仅仅是他自己。很多人都是很孤独的,只是不过有的人没有发现,有的人发现了又害怕这种孤独。徐勖和紫薇的奇特情感经历给了他很大的触动,他明白,人对什么都是可以选择的,惟独对感情是不能选择的。他对漪纹的感情本以为会随着家庭的建立和距离的缩短减少而淡弱,可是到现在,这个感情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烈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漪纹,思念那栋给他带来过宁静的小楼。他也思念紫薇和徐勖,他们感情的扭曲和隐蔽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自责。他怎么那么糊涂,居然与徐勖在一起了许久,竟然不知道徐勖对漪纹的感情,而且,还曾经对徐勖和紫薇的感情不以为然。
可是,等到回过头来再看自己这个天天生活的家时,却又发现,他对自己的家又是那么的陌生。冬儿是没有可以指责的,如果不是因为漪纹,如果不是冬儿的年龄比自己小了十岁,她是最适合自己的。她的安静和懂事,非常适合世恩与世无争的个性。但感情不是适合两个字就能解释的。他和漪纹,他和冬儿,就好象是永远不能交叉的两条平行线,彼此不能走近,却也不能走开。
等到空袭警报解除的时候,世恩这才发现,他的面前全是香烟头。他在什么时候买的烟,又是怎么学会的吸烟,竟全然不知。
香港战事后的第五天,冬儿和怀温回来了。他们果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是随着一辆公共车而去了海边。世恩很惊奇地问冬儿,你们住在哪里。冬儿疲倦地一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大家都住在一起。连吃什么都忘记了,好象都是一些罐头”。怀温看见世恩烟缸里的烟头,连忙到妈妈那里报告,说:“妈妈,你看,老爸想念我们抽了这么多的烟。”冬儿看见了那些烟头,便皱了皱眉,说:“你就是抽这么多的烟也没有用。以后我们谁有事情都不要自己乱担心,这样大家都能放心。我就没有担心你,总觉得一切都会过去的。”
听了冬儿的话,世恩心里很吃惊,他真的感觉到他和冬儿在某些方面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个轰轰烈烈的港岛大轰炸,在他们这里,仅仅是一个人生活的小小插曲,为此,他觉得从心里感到欣慰。他觉得,既然香港也是这样,还不如他们一起回上海算了,至少,他们还可以与漪纹相守。这是他抽了一烟缸香烟思考的结果。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冬儿时,冬儿竟然很惊喜,她高兴地说,在逃避轰炸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漪纹表姐,既然香港也不安全,还不如回去与表姐在一起。上海这么些年来一直就在孤岛当中,真是惦记着表姐。
这样议论着,全家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团聚的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世恩就到市里去看交通是否恢复。当然是不通的。不通也罢,他们就在这个时间清理徐勖的遗物和他们的行李,毕竟他们来香港这么些年,一直就是居住在徐勖当年来香港居住的地方。徐勖从上海来时的一些衣物还在这里。当然,最令他们感到难以处理的是徐勖留下来的那栋房子。虽然轰炸没有毁掉那栋房子,但因为毕竟来路不明,他们只好把房子钥匙和房契一并带回上海,交给漪纹处理,相信她会处理好这些的。毕竟,她仍旧是他们这支亲戚中最有房产经验的。
香港大轰炸后一个月,世恩和冬儿带着怀温,乘坐来香港时的邮轮,仍旧从水路回到上海。
这一去就是十年。这是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