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恩的太阳穴旁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显然是被挂在胸前的黑板上的铁丝划的。伤口没有被人理会,便自然风干成一道深红色的血痕,终端还凝着一粒血珠子。这滴血珠子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里面涌动着的血光,好似一粒名贵的黑红色玛瑙石。漪纹突然感到一股疼感钻到了心底深处,她觉得她的呼吸都要屏住了。这疼是那样深深地刺激着她,使她不由“唔”地呻吟了一声。声音很小,但世恩仍旧听到了,并飞快向漪纹站立的方向瞥了一眼。这一眼让漪纹终生难忘,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眼光,里面包含着善良、羞惭、不安、自嘲、愤懑、冷漠、超脱等等等等。太复杂了,使漪纹没有勇气再在这里迎接世恩的第二次眼光。她抽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世恩第二眼只来得及看见漪纹那已经灰白了的头发。
晚上,漪纹拎着炖了一下午的鸡汤来到世恩家。
世恩仍旧顶着那抹血痕平仰在床上。那一只腿在床上一只腿在床下的姿势,表明世恩自一进家门就没有动过地方。
漪纹也没有吭声,将鸡汤重新温过,又将包里的药棉及药水拿出。她将世恩扶起,拉过一床棉被放置世恩身后,然后仔细地替世恩擦拭着伤口。
世恩目不转睛地看着漪纹,对伤口的疼痛几乎没有感觉。漪纹轻轻地擦着,轻轻地问:“疼吗?疼就哼几下,可以减轻一些。”世恩摇摇头,只是微微一笑。在漪纹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漪纹,好象害怕漪纹会在转眼间消失。看着看着,他伸出了手,将遮过漪纹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替她向后拂去。他的动作是那么柔,又是那么凝重,就像面对一个珍贵的瓷器。漪纹又一次感觉到了那股心尖上的镇疼,她终于忍不住内心深处那无边无际的伤感和担忧,拥抱着世恩,无声地抽泣着。
世恩亦无言地抚摸着漪纹半白的头发,他是眼见这半年来她的头发日渐花白了。他感觉胸间有巨大的气团被阻隔着,使他窒息,几乎不能喘气,一种欲说还休的天地苍茫之感充盈在他心中。人生真是一场苦难,天灾还不可怕,最怕这人灾。由人的愚昧而人为制造的社会灾害使你有一种自己瞧不起自己人类的灭顶之感。惟一使他能感到充实的,就是这个身边的女人,可这更使世恩有一种针刺般的疼痛。都是人,有人使你痛苦,让你感觉到成为人之可悲;但也有人能使你感觉到一种伤感般的幸福,幸福地使你感到心尖的战栗,让你又觉得人性又是多么高贵。人真有为了另一个人而在所不惜的大舍之心。唉!世恩在心里深深地叹息,这真是一个悲喜人生。
漪纹好像听到了他的叹息,抬起头来,经过泪水洗过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年轻。多么像他们第一次在曼彻斯特相遇的那天。是的,世恩惊喜地看着漪纹,这不是那个第一次出现在他眼中的女神吗?眼睛仍旧是这样亮,这样坦荡,却又有一种人世间难以见到的刚毅。世恩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吻了这一双眼睛。他已经想吻它们想了几十年了,从在曼彻斯特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就想。
漪纹闭着眼,品尝着这巨大的欢乐。世界在周围渐渐退去。过往的一切也在短暂的瞬间显得那么遥远。她匆匆走过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的路程好像就是为了在今天驻一下脚,享受这生命中的欢娱。无论过去繁华的时代,以往萧条的境况和刚刚发生在身边的种种不堪,比起两颗相知相敬相爱相随的心的融合,简直就像过眼烟云,丝毫不能遮挡住两颗心的碰撞。
世恩将漪纹拥进怀里,悄悄地说:“等到形势稍微宽松些,我们就结婚吧。”
漪纹点点头,突然又有些开玩笑地口吻道:“现在也可以啊!”
世恩又轻轻拂开掠到漪纹额前的头发,轻轻摇摇头。其实他不摇头,漪纹心里也清楚,当然是不可以的。那个时候谁都可以充当一个法律代表来宣布一件事物的死亡。无法就是法。
这一夜,他们一直相拥,坐至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