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上旧时光(2 / 2)

他轻笑一声,抬眸,笑说:“当真?”

我并未迟疑:“当真。”

平心而论,池郁是极好看的男子。这种好看并不单是相貌,而是周身散发的那种气息。书里所描述的温文如玉、谦谦公子,大抵就是他这副模样。虽然我总觉得,他并不如面上这般好相处。

我又想到锦瑟说的那名绝色公子,锦瑟将他说得天上难有地上绝无,那人,是否当真如此优秀?

人是一种高深莫测的东西,真正厉害的角色总会掩去自己的锋芒,将无害的一面展现出来,而后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一举拿下他人。

我坚信池郁是这样的人。

他似乎不怎么满意我的答案:“花开还是个孩子吧?”

“十六。”

他微微诧异,莞尔一笑:“差点忘了,你比锦瑟还大一岁。”他看了看我,“比起她你要瘦弱得多。”

我不以为意,说:“嗯。”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锦瑟虽比我小,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副待人采摘的少女模样,而我却依旧瘦小平板,一点都没有娇柔之姿。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眸微眯,笑说:“花开,你还记得我来山上几年了吗?”

我并未多想:“六年。”

“嗯,整整六年。”池郁拿起一盏酒杯,细长的手指映着瓷杯,润白光洁,“我还记得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正拿着根竹竿子准备去钓鱼,被师母给拎了回来。”

我也记得,那日春光正好,池郁穿着一身浅青色长衫,面如冠玉,笑若春风。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比武,你……”他忍俊不禁,“你好大的力气,竟打断了我三根肋骨。”

呃……

我有些惭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说来奇怪,我生来瘦弱,吃再多也不见长肉,却不知道为何有一身蛮力,幼时不懂收敛,经常劈断椅子或拍裂桌子,不知吓跑了多少家丁、丫鬟。幸亏后来知道了轻重,开始学会收放,到现在几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状况。

池郁边笑边摇头:“我当时还想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不然为何下手如此狠毒?”

我愈加内疚:“当然不是,是我出手不知轻重,误伤了师兄。”

他见状笑得更欢:“既然你这么愧疚,不如陪我喝一杯?”

我看着另一杯酒,微微迟疑:“若是我喝醉了,再出手伤了你可怎么好?”

池郁笑容一僵,立刻说:“我突然想起你也才十六,姑娘家喝酒也是不好的。”

“嗯,师兄说得对。”

“还有,花开……”

“嗯?”

“其实我现在也没那么弱,真的。”

池郁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惬意随性。我也只搂紧了小白,没有说话。

今晚的池郁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我和他并不熟悉,所以不论他怎样,我只要等他愿意将淘淘还给我便可。

他也不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何不妥,只兀自一杯接一杯地倒酒、喝下,直到面色微醺,才又开口对我说:“花开,你说男子为何要三妻四妾?”

我顿了下:“呃……约莫是因为食色性也?”

他唇角微抿,似是嘲讽:“可娶了又扔在一边,想起来的时候看你几眼,想不起来便任由你死活,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娶。”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他玉冠微松,几缕发丝掉落,散在他的耳际,平添几分落寞:“他可知她天天都在盼着他。”

我有些后悔,或许刚才我不该答应陪他,这样便不会听到这些。我暗暗叹了口气,说:“师兄,我先……”

他修长的食指忽地暖暖地贴在我唇上,低声说:“不准你走。”

我定定地看着他,最终轻微地点了下头,心底颇为讶异,他怎么会知道我要说什么?

池郁收回手,单手抵额,静静地看着我:“花开,如果我像你这样该有多好。”

我挑眉:“我这样?”哪样?

“十年如一日,待人疏离,不动怒,不大喜。”他缓缓地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是否该将这个视为对我的夸奖?

“花开啊花开,”他伸手掐了掐我的脸,“你这张没表情的脸有时候还挺顺眼的。”

……我应该将这个视为对我的夸奖。

他似乎有些睡意,直接趴在了桌子上:“花开,我先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颔首,看他渐渐入睡。

夜里的月光洒到他脸上,静谧幽亮,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月光朦胧,抑或是他的睡颜惑人。

许久之后我起身,从他膝上将已经熟睡的淘淘抱起,转身欲走时却被人扯住了袖子。

“花开,”池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他说:“花开,答应我,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要讨厌我。”

夏季多阵雨,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瞬间便阴霾了下来,天际雷光乍现,偶尔几声闷雷,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我和娘一起将外面晒着的药材收了进来,一人一边整理,将其中已经干透的药材放入袋中。

“花开,”娘手上拣着药材,头也未抬地说,“下个月是你的生辰了吧?”

我点头:“嗯。”

她抬头打量了我一番,忽然笑了起来:“只一眨眼的工夫,你竟然已经十六了。”她似是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说,“只有你爹几个巴掌大,如今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娘今天似乎十分感叹。

娘又问:“花开,你有意中人了吗?”

我摇头。

她伸手拨了拨我的刘海:“也是,你长这么大都没下过山,自然不会有中意的男子。不过十六岁也不小了,是该物色个好人家了。”

我不以为意:“还早得很,书里的姑娘二十岁嫁人的比比皆是。”

“瞎说,书里写的哪能当真。”她有些不悦地说,“都怪你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杂书,好的不写尽写些乱七八糟的。”

“娘,书里的东西很有趣。”比刺绣或抓蝴蝶之类的有趣太多。

“你啊,和锦瑟真是一点都不像。”娘虽在抱怨,眼里却满是宠溺,“她就是太爱闹了,好好一个姑娘家就是喜欢乱跑,不知天高地厚。”

我笑笑,没有说话。

“花开,”娘试图很随意地说出这句话,“我和你爹打算把锦瑟指给郁儿。”

我将最后一株药材放入袋中,用绳子将袋口系了起来:“嗯。”

“虽然你的婚事还没定,但我和你爹想,你应该……”

“我没意见。”我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药渣,“爹和娘看着办就好。”

娘松了口气,又蹙眉:“花开,你知道锦瑟最近怎么了吗?”

“怎么了?”

“她这次下山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劲。”娘说,“我和你爹跟她提起过她和郁儿的婚事,她说你还没有定亲,轮不到她这个妹妹的婚事。说是这样说,但我知道她肯定有心事。”

“不过不碍事。”娘笑了笑,“她和郁儿那么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谁对她好,她最后自然知道。”她又笑着摇了摇头,“幸亏郁儿脾气好,不然依她那性子,谁受得了。”

可不是,六年,这么多个日夜,也算朝夕相处,又怎么会没感情?

屋外传来阿诺的叫喊声,我洗净了手对娘说:“娘,我先走了,下午要比试。”

娘点头:“去吧。”

屋外,阿诺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把油纸伞,衣边稍稍被雨水打湿。他见到我后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花开,到了比试的时辰了,师父叫我来接你。”

我看了眼被细雨笼罩的院子,缓缓走到他身侧,接过他手里的伞:“嗯,走吧。”

阿诺突然扯住我的袖子,仰脸,问:“花开,你怎么了?”

我打开伞,将他罩在了伞下:“没。”

“花开,你脸色不怎么好。”

是吗?

阿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喜:“莫非是因为我喜欢锦瑟?花开,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凉凉地看他一眼,不想搭理。

“花开,你就承认吧,你是不是因为我说喜欢锦瑟才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我也懒得说他,随他去。

阿诺错了,我并没有怎样,只是今日天色阴霾,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而已。

我们到时其他人早已在武堂准备就绪,爹见我们到了之后并未多言,只挥手叫我们和其他人站到了一起。等爹拿出签筒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上前抽签,看这次抽到的对手是谁。

阿诺突然一把抢走了签筒,对爹喊道:“师父,我有事情要说!”

爹摸着胡子看着他:“阿诺,怎么了?”

阿诺小脸涨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有事情想和锦瑟师姐说!”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家伙……该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跟锦瑟表白吧?

事实证明阿诺确实要这么做。

“锦瑟师姐,”阿诺羞涩地站到锦瑟面前,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

锦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应该说所有人都笑了出来,除了我和池郁。

“阿诺,我也喜欢你啊!”锦瑟并不把他的话当真,抑或是在场根本没有人信他的话,都只觉得他是孩子心性,随口说说而已。

阿诺闻言却脸红得更厉害:“那,那锦瑟师姐你更喜欢我还是池郁师兄?”

其他人听得一乐,脸上全是看好戏的神情,锦瑟却面色一愣,看了眼池郁又看向阿诺,干笑说:“阿诺,你问的什么话?你是我师弟,他是师兄,我自然是同样喜欢你们。不过啊,你还是个小孩子,谈什么情情爱爱!”

阿诺却不满意这个答案,恶狠狠地瞪了池郁一眼,说:“师兄,我要和你比武!”

池郁用袖子掩着唇,轻咳了声,似乎也被逗笑了。

阿诺见此更急,只差跺着脚说:“别笑!不准笑!师兄!你敢不敢和我比?要是不敢的话你就把锦瑟让给我!”

二师兄这时打趣说:“三师弟,阿诺都急成这样了,你就陪他玩玩呗!”

“成扬,闭嘴。”大师姐瞪了他一眼,“阿诺,不要闹了,开始今天的比试吧。”

“我不!”阿诺将签筒紧紧地搂在怀里,对爹说,“师父!我是真心喜欢锦瑟师姐的!你不能因为我小就不给我机会!这不公平!”

爹有些哭笑不得:“阿诺,别闹了,你不是郁儿的对手。”

阿诺却说:“打不过又怎样?至少我努力过了!”

老实说,这样的阿诺还挺叫我刮目相看的。

爹看向我:“花开,你劝劝阿诺,叫他别闹了。”

我颔首,刚想开口便听到锦瑟饶有趣味地说:“既然阿诺都这么说了,爹就随了他的意吧。”她用手抵了抵身侧的池郁,“师兄,你陪阿诺练练身手吧。”

池郁连咳了两声:“好。”

阿诺如了意,冲我得意地挤了挤眼,而后对池郁作了个揖,说:“师兄,请赐教!”

这两人,论身高,阿诺只到池郁的胸口;论年纪,阿诺比池郁小整整六岁;论武功——就更不用说武功了。但阿诺今天十分坚持,再加上锦瑟觉得好玩,这才有了两人比试的场面,不然平日的比试里,阿诺根本不在抽签的范围内,只和爹比画几下而已。

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池郁似乎也挺有兴致。他出手并不似平日里凌厉,反倒是慢悠悠,不紧不慢地和阿诺过起了招。相比之下阿诺就显得吃力许多,看他青筋浮现,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显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不过我们都明白,即使池郁再悠闲,阿诺再卖力,赢的是谁输的是谁,早有定夺。

一刻钟后,阿诺终于体力不支躺到了地上,池郁单手负在身后,俊脸温雅,仔细看才发现他胸口微微起伏。

“啪啪啪。”锦瑟鼓起了掌,接着跑到阿诺身边蹲下,双眼微弯,清脆地笑说,“阿诺,你武功又进步了,刚才跟师兄打了一炷香了呢!”

原本正猛喘着气的阿诺听到这话立刻睁大了眼,兴奋地说:“是吗?有这么久吗?”

锦瑟笑嘻嘻地说:“是啊!”她抬头看着池郁,调侃说,“师兄,你退步了呢!”

池郁并未说话,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锦瑟一脸莫名其妙,显然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冷淡。

我再迟钝也察觉到池郁的脸色似乎苍白得有些怪异。刚想开口询问,他却迈步往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整个人向前摔去,我连忙伸手接住了他,往他额上探了探,怕是昨晚在石桌上睡得太久,受寒了吧。我一手抱着池郁,对爹说:“池郁身子热得很,估计是着凉了。”

锦瑟立刻跑了过来:“师兄,你着凉了怎么也不说声?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让你和……”

“没事。”池郁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冷漠,“师父,我有些不舒服,能否叫花开带我回去休息会儿?”

“花开,你带郁儿回去休息吧。”爹开了口,“至于锦瑟,你和成扬比试下吧。”

锦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池郁已经移开了眼,不再看她。她只能喏喏地应了声:“好。”

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内,并未多说,只一把扛起了池郁,拿了伞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