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友当如此(1 / 2)

我以为今日的事情过后,我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到杨呈壁。

我当真这样以为。

只是为何杨呈壁会在我准备熄灯入睡之时提着两坛酒站在我的门口?

“花开,不好意思啊。”他挠了挠头,讪笑着说,“我有些睡不着,想来想去,似乎只能来找你……”

我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眨了眨眼,十分无辜地说:“今日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姑娘告诉我的。”

清然?“她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问她啊。”

“为什么要问?”

“因为我要来找你啊。”

我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她就不怕你这么晚来找我对我有不轨?”

“那个……”他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那位姑娘说,凭你这身功夫和力气,怕是没有人能对你有任何不轨行为的。”

我……

他耍赖地嚷嚷道:“快点让我进去,我手上还有伤呢,再提着酒伤口又该裂开了!”

我睨着他:“你伤口裂开了干我何事?”

他故作可怜:“花开,你就让我进去吧,你这么好的功夫,我就是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啊。”说罢看准了缝隙就硬生生挤进了门,十分利索地坐到了桌边。

我看了看门外已黑下的天,面无表情地关上门走到了他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潇洒地将一坛酒放到我面前,接着自己拿起了另一坛:“来陪我喝酒!”

“……”我眼角抽搐地看着他,“我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你可丝毫不比男子弱。”他立刻回嘴,“你瞧瞧有几个人能打过你的!”

“我要睡觉。”

“长夜漫漫,何须睡眠!”

“……”现下我十分想将酒坛子往他头上砸去。

他却不顾我的脸色,一把拉着我坐下,率先拿起酒坛灌下一大口酒,接着粗鲁地擦了擦嘴:“好酒!你也尝尝!”

我看看酒坛子再看看他:“你怎么出来了?”我想他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他眼神暗了暗,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禽兽,得到了她的身子又有何用!”

也不知当初是谁跟登徒子一般孟浪地调戏她。

“花开,陪我喝吧。”他低着头,闷闷地说,“今日……是我娘的忌日,我只希望你陪我喝几杯而已。”

他娘亲的忌日……吗?

我明明知道不该理会,可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拿起酒坛撞了他的一下,说:“干……”我看着有我脑袋大的酒坛子,顿了顿说,“坛。”

他扑哧笑出了声:“好,干坛!”

杨呈壁带来的酒极烈,我没喝几口便觉得胸口发热,喉间更是像有把火在烧,他却一口接着一口,似乎咽下的只是寻常的白开水。可没过多久他便满脸通红,眼睛也迷蒙了起来。

“花、花开,”他咽下一大口酒,口齿不清地说,“我有个哥哥,你知道吧?”

我点头:“嗯。”

“他、他、他在十八岁的时候,为了救我,被老虎给咬死了。”他摇头晃脑,“我大哥在的时候对我很好,我、我爹呢,是对我大哥很好。然后大哥死了,我爹有整整两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于是我又在充当听人诉说的角色了?

“你、你以为我会伤心?”他打了个酒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才不稀罕和他说话!”

嗯……口是心非吗?

他突然趴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我告诉你,我巴不得我爹去死!”

我一手推开他的脸,却意外地发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竟然十分……认真。

“花开,我希望他死,真的。”他憨憨地笑了起来,“他恨我害死了大哥,我也恨,我恨他害死了我娘。”

我默默地收回了手,决定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我娘啊,长得不美。”他半闭着眼睛似在回忆,“她只是个农夫的女儿,不懂什么知书达理,只知道一心一意对我爹和我们好。我爹呢,原本是个落魄的秀才,然后去赴京赶考,没考上,但有了机会去国舅爷手下做事。他很聪明,很快就得到了国舅爷的赏识,一直得到重用。”

“然后呢……有个大官的女儿看上了我爹,要做我爹的妻子。”他伸出食指摇了摇,“不是妾哦,是妻,明媒正娶的妻。”

这种情节……我似乎经常在戏文里读到。

“可是我娘没有犯任何七出之罪,所以我爹不能休妻,他不能。”他又灌了一大口酒,痴痴地笑说,“可是他又想娶那个大官的女儿,因为她比我娘年轻,比我娘貌美,比我娘有身家。所以我爹啊,他准备了一杯酒。”他比了个杯子的手势,“他跟我娘说:‘他们威胁我,如果不杀了你就要对慎儿和壁儿下手。’我娘傻啊,蠢啊,竟然信了,然后她哭着嘱咐我爹要好好对我们,然后,然后她就喝下去了。”

“他们以为我和大哥都不在,但其实我躲在柜子里,等着下人们来找我。”

我的胸口竟然有些闷了起来,只因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天真鲁莽的杨呈壁。

“花开,”他冷冷地说,“我亲眼看到我爹让我娘喝下毒酒,而我娘喝酒的理由是为了我们。”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笑了笑,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几年我每天都梦到我娘,只要闭上眼,只要闭上就会梦到。”他低低地说,“我梦到她说:‘壁儿,我都是为了你们好,都是为了你们。’”他突然伸手扫落了酒坛,大声吼说,“为什么是为了我们!为什么!她就不能别那么天真吗!为什么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为什么她不问问我们的意见!为什么!”

他发了狂般剧烈地捶着桌子,连手上的绷带被血染红了都不知,我皱眉,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杨呈壁,”我缓缓地说,“都过去了。”

他抬眼,呆呆地说:“那为什么我还是忘不掉?”

“会忘的,”我说,“等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证明你不用她来保护,然后告诉她,当初是她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喃喃着说:“我会证明,我一定会证明。”他伸手揽住我,死死地抱住,“花开,我爹,他不是好人。”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间流下,接着便听到他小声呜咽:“那个女人生不出孩子,所以他色心又起,到处拈花惹草,三年前甚至为了得到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生生害死了她全家人。”

这就是……官吗?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和他作对。”他说,“我放走了她,让她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金陵。”

我拍了拍他的背:“你和他不一样。”

“是,我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一定要摆脱他,一定。”

到最后竟然哭着睡着了。

我让他趴在了桌子上,正打算将他扔上床然后去清然那里挤一晚时,有人敲响了门。

“花开,”玉珑柔柔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公子叫我来替你换药。”

我极其自然地开了门,丝毫不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何不妥。玉珑进门后皱起了眉,下一刻便看到了桌上睡死的杨呈壁,当下低声叫了起来:“你房里怎么会有……”

我对她摆了摆手:“杨呈壁。”

玉珑脸上一惊,立刻退到了门外,眼神有些慌张:“杨呈……壁?”

我微微眯眼:“玉珑?”

她拍了拍胸口,责备地说:“你一个姑娘家的房里怎么会有男人?”

“只是来找我喝酒罢了。”

“喏,这是你的药!”她故作镇定,动作却难掩慌乱,“你赶紧将他安排好,男女共处一室毕竟不妥!”说完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我看着她难得的失态,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是什么地方,与此同时杨呈壁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我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伸脚踢了他一下,再一下,又一下,见他全无反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他扶了起来。只是这厮醉酒以后也不安生,离床才几步的路便绊了我一跤,差点害我后脑勺对地摔下去,幸亏我一个转身将位子对调了下,于是便成了他后脑着地摔倒在地,而我趴在他身上,双手支撑在地,和他之间空出一道距离。

此时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我抬头,竟直直对上了周卿言喜怒不明的俊美脸庞。

他低敛着眸,只那般不喜不怒地看着我,直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主子,”我提着杨呈壁的肩站了起来,边将他身子扶正边礼貌地开口,“这么晚了,主子有事吗?”

周卿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杨呈壁一眼,突然轻笑了声:“看来是打扰到你们了。”

我顿了下,刚想回话却见杨呈壁吃力地睁眼,结结巴巴地说:“卿、卿、卿言,你、你来得正好,我找你、有、有事!”

“哦?”周卿言挑眉,似是开玩笑地说,“我以为呈壁是来找花开的。”

“那、那也是!”杨呈壁认真地点头,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你们两个的!”

周卿言笑笑,问:“那呈壁找我是为了何事?”

“我找你是为了、为了、为了……”说到最后,他竟转过头来疑惑地问我,“我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来着?”

“你醉了。”我无言了片刻,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面无表情地说,“等酒醒了再找他也不迟。”

杨呈壁却不依,试图甩开我的手向周卿言走去:“我不!我、我要找卿言说事情,必须现在!马上!立刻就说!”

“你要和他说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他愣了愣,嘟囔着说,“我、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抓住他的胳膊便将他扛上了肩,只是他却挣扎得厉害,还嚷着:“我、我、我想……”

“有什么事情等睡醒了再说。”

“不是,我、我想……”

“你最好把他放下来。”身后有人开口道。

我停住脚,侧身看他:“怎么?”

“因为……”他的视线扫过杨呈壁,最后落在我脸上,缓缓地说,“他要吐了。”

他话音刚落,杨呈壁便喉结一动,作势就要呕吐,惊得我立刻扯住他的领子往后一拉,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不,准,吐。”

杨呈壁脸上一惊,似乎有些被我吓到,接着喉结又是一滚,似乎是……咽回去了?

真是恶心。

“我……”杨呈壁仰着身子,可怜兮兮地说,“我难受。”

我冷静地看着他:“憋着。”

“我想吐。”

“忍着。”

“我真的很、很难受……”他眨了眨眼,黑眸似乎泛着泪光,“我、我就吐一小会儿。”

他以为是在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不成?“什么时候不想吐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杨呈壁求救地看向一直旁观的周卿言:“卿、卿言,救我……”

周卿言却事不关己:“呈壁,既然花开都这么说了,你就照做吧。”

杨呈壁咬了咬牙,满脸纠结:“我、我不难受了,你让我起来成吗?”

我这才松了手,他边跌跌撞撞地往床走去,边自言自语着:“睡、睡了就不难受了,睡觉。”等他好不容易扑倒在了床上,便立刻舒服地磨蹭着被子,碎碎念着闭眼睡了过去。

老实说,我对他将双脚放在我被子上的行为没有意见,但如果那双脚上还穿着靴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正当我准备过去将他喊醒时,周卿言却在身后低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却让我有些不舒服。我只迟疑了一眨眼的工夫,便识相地收回脚,改而走向了他,微低着头,问:“主子还有什么事吗?”

他止住了笑,没有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自然无从得知他的表情,只能继续低头,听他浅浅的呼吸声,慢条斯理,规律平稳。

“花开,”他突然抬起我的下巴,俯身凑近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眨了下眼,长睫似乎扫过我的脸颊,微微发痒,“你跟呈壁感情这般要好,可该如何是好?”

还未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他便松开了手,说:“早点休息吧。”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皱眉。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

第二日一早,我还在睡梦之中,便被人咋咋呼呼地吵醒。

“你给我起来!”清然一把掀开被子,气势汹汹地说,“再装睡我就踹你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