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着推开会议室的门。
评审席上坐了七个人,座位前面分别贴着写有各自名字的名牌,宁导跟制片人一起,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三号,姜卓尔是吧?”他拿着我的档案,边看边问。
“是的,宁导。”我礼貌道。
“嗯,初选和二选的成绩我看了,三个人里面你的表演分数很靠前啊。”
靠前的意思其实就是第一位,我明白。
于是,我乖巧地道谢:“谢谢各位老师。”
“但是……”一听到这个转折词,我心里便狠狠地“咯噔”了一声,“你这个形象,我觉得不太符合我们女主角的人物设定。”
形象不合?我心中暗暗惊叹。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长相偏明艳,带有一定的攻击性,演一些偶像剧里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主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确实是没什么少女感。
不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讯号。
我试着做一次挣扎:“是这样的,宁导,您不妨先看看我的表演?”
他皱着眉头,慢慢地看向我这边,似乎是在想措辞,忽然,顿住了。
我疑惑不解,试探着问了一句:“宁导?”
他回过神来。
“抱歉,”他对着周围的人,“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听一下?”
制片人问道:“宁导有何高见?”
“我刚刚一看到这姑娘,脑子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适合这个女主角的角色……”
一句话直接给我浇了一盆凉水,但我的心中仍然抱了一丝希望。因为,听宁导的口气,显然是还有下文的。
“但是呢,我觉得,凯瑟琳这个角色会很适合她。”
我闻言一震。凯瑟琳?凯瑟琳?江?
我看过了几遍人物简介,所以这个角色的人设我记得很清楚。
凯瑟琳?江,江烨,女主角的行为分析学老师,同时也是学校外聘的美籍华人女教授。
她是个痴迷于研究各类典型犯罪案例的女学者,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疯子。
为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江烨甚至乐于把自己当作诱饵,去接近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总之,她就是一个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女人。
所以这个女教授最先出现的场景就是受到连环杀手侵犯之后,衣着不整地被丢在垃圾桶边。
风衣里面的裙子已经碎成了一块烂布,青紫的痕迹顺着裸露的肌肤从胸前一路向下面延伸,而这个受害者却面目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身为警察的男主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心中默默为罪犯做着心理侧写,口里念念有词。
干瘪的身体,花掉的浓妆,明艳的红唇,周围腐臭的垃圾堆。
鲜明的视觉冲击,形成一幅极具视觉震撼的画面。
—完全触目惊心的,死亡美学。
警察男主以为这个受害人已经疯了,将衣服往她身上一盖,想让同事把她送往医院进行救助。
结果,却被江烨一把拽住了。
“我希望你向我们试演的片段,就是江烨第一次遇害,在众人面前做心理测写的片段。”宁导也没问我的意见,直接拍板做了决定。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个角色。
倒不是她的人设有什么问题,相反,她的人设还挺有意思的,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有深度且有突破的角色。
但是,问题在于那场侵犯戏。
尺度在哪里?光是读文字都能够预感到的冲击性,如果完整地还原出来,在国内是否会面临剪得一帧不剩的情况呢?
再加上裸露戏和侵犯戏,这些对于女演员来说,一向都是很敏感的话题。所以大家面对这种东西,一向都是慎之又慎。毕竟,谁都不想断送自己的演艺生涯。
更何况,江烨只是一个戏份不是太多的配角。
按照我目前的职业规划,我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角色,拼上自己的演艺生涯去赌。
虽然不知道宁导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但现阶段为了赢得好感,我还是决定照做。
只能保佑待会儿让他满意之后,事情能出现一丝转机。
“开始吧。”宁导说。
我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
眼睛再睁开,我的双目已经变得冷静而空洞。
现在,我就是江烨本人。
我向着空气伸手,一把拽住了面前假想中的男人。
“等等。”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先去医院吧。”
“本市口音,目测三十多岁,身高大致在一米九以上,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好,被我一刀扎在腿部,仍然保留奔跑的行动能力,建议从退伍军人处入手。车子扔在下沙路那边跑了,你们可以去查行车记录仪和租赁记录,这车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当然,没用。因为没人傻到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这个试镜片段其实挑得十分刁钻。
因为江烨的性格属于冷静内敛的学者,虽然内心十分狂野,但是外在并不怎么显现。
所以,这一段既没有激烈的动作,也没有任何明显外露的情绪。
换句话说,江烨是个内心狂热的女面瘫。
演艺界的万年难题—如何完美地演绎一个面瘫,且看上去不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所以在这一段台词念出来的时候,我用的是完全机械化的调子,面无表情,语速却越来越快。
虽然表情好像是漫不经心地在说着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但是急促的语速却暴露了我内心的激动。
嘿!这个疯子终于让我逮到他了!
我要把他脑子里那些美妙的犯罪念头和手段全部肢解剖碎……啊,是的,你没听错!我是说美妙!看看这天才的创造,这艺术般的犯罪现场!这魔鬼一般的作为!
下地狱去吧!你这该死的恶魔!
我越想越兴奋,指尖因为用力而显得泛白,手背上暴起阵阵青筋。
“……就这些,去医院吧。”
我慢条斯理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边说边举着想象中的镜子补妆。浓艳的红色就像染了满嘴的血,我用手指轻轻一抹嘴角,未干的口红花了。
—如同一只刚享用完新鲜血肉的妖怪。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全程都是面无表情的,只有眼睛里流露着妖冶的快感。
然后,我的嘴角向着左边轻轻一扯,似乎是在嘲讽那个看上去年轻不经事的警察小子。
这一整段,全都没有在宁导的剧本大纲里出现过,所有的动作都是在我把自己代入江烨之后想象出来的。
现在我就是凯瑟琳?江,她必然就会那么做。
她只能像我这般去做。
“啪啪啪……”
屋内响起了一阵掌声。
我睁开眼睛,从那场罪恶堕落的梦中醒来,眼中疯狂的火焰渐渐熄灭,弯下身子,对着评审席上的众人鞠了一躬。
宁导在正中间带头鼓起了掌:“很不错,姜卓尔小姐,你发挥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我一时思绪有些复杂,这个角色八成是会让我上了,但是这么个角色……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宁导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微笑着向我解释:“姜小姐现在一定特别好奇,我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主意,让您来出演这个角色?事实上,这个角色我之前中意的人选是好莱坞的一位亚裔演员。”
我知道,他现在的话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安慰,毕竟这和试镜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我现在可以说是提前从女主角的竞争中出局了。
听说宁城在进入好莱坞之前,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男人的那种绅士风度在他身上十分明显。
身在夏季也依旧是标准的西服四件套,却奇怪地抽掉了本应该躺在衬衫胸口前的领带,反而用薄丝巾在领口打了一个精致的温莎结。
传统中带着一丝别致的矛盾。
虽然我只是一个参选人,但他仍然十分有礼貌地对我比了个“请”的手势:“抱歉,可能要请姜小姐和我出来一下。”
我有些惊讶。
宁导是要亲自说服我接下这个角色吗?
我跟随着他来到隔壁的接待室,他拿了两个纸杯走到饮料机边,问道:“咖啡还是茶?”
我摇了摇头:“都不用了,事实上,我刚才已经喝下去不少咖啡了,现在并不是很舒服。”
他一笑,给自己接了一杯咖啡,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姜小姐看上去没休息好?”
“是的。”
“现在,我要开始游说了。”他举着杯子对我玩笑道。
看来这位导演是一位有礼貌且有幽默感的人。
“那我可要好好听听了。”
“坦白来说,姜小姐一进门,我就从你的身上闻到了凯瑟琳的气味。”
“闻?”我笑问道,“这个形容似乎挺有新意?”
“不错,就像是那种荒原上欧石楠的气息。人们谈起欧石楠总会说它是孤独之花。在莎士比亚笔下,绝望的行人会在欧石楠的花畔听到黑夜中恶魔蛊惑的低语。但在现实中,欧石楠是生长在南非的花之皇后。这么说,姜小姐能理解吗?”
我试着去分析他的话。
“宁导的意思是,在我身上……看到了……我想想怎么表达,绝望与孤独之美?”
“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强烈的野心和欲望,再配上外在的瘦弱感,完全是凯瑟琳本人!”
野心?欲望?
好像的确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我失去人生中第一次试镜的机会,就是因为被评论“脸上野心太重,没有女主感”。
但现在入行多年,我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选择遵从主流的态度,炒着精致仙女的人设一路往上走。
也许是今天实在是太疲惫了,进门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欲望感,我居然忘记收起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奖我,野心外露是一件好事。”我对着宁导,诚恳道。
“张扬和内敛,本来就是美的两种方式,为何非要取舍呢?”他对我耸了耸肩,“试着突破固有的模式,唤醒内心潜藏的野兽,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我双手合十,身体微微有些前倾。
事实上,我有些心动了。
但是,亲手撕掉自己经营多年的人设,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一成不变的中规中矩虽然稳定,但只有标新立异才能快速吸引眼球,不是吗,姜小姐?”
我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宁导。
但那锐利的眼神却像是看破了我所有的想法,以及我的所求。
“难得和宁城合作一次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对吧?”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优雅得体,说出的话却直击我的天灵盖。
是啊……
和宁城合作,绝对的高曝光和高话题,我何必要在人设和角色之间纠结呢?
况且……固有印象的不断重复终究会败给视觉疲劳。
何不……一鸣惊人?
宁城从沙发上起身,放下手里已经空了的咖啡杯。
“我想,姜小姐已经做好决定了。”
“是。”我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藏的野心与张扬,“我演,无论戏份多少,我都演!”
宁导微微颔首:“我很期待与姜小姐的合作。”
“试镜怎么样?”
一出走廊,岳林就直接迎了上来。
我微笑着伸手与他击掌:“放心,是好消息。”
岳林的眼中一下子被惊喜与欣慰填满:“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
我对着他一笑:“当……”
大脑忽然一阵眩晕。
“卓尔!”视线开始模糊,恍惚中我看到岳林脸色大变,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我濒临倒地的身体。
我望着他的瞳孔,缓缓地闭上了眼。
宁导的眼光还真是没错啊。
凯瑟琳?江?
我现在看上去颓废得可不就像是一只濒危的野兽吗?
“岳经纪人就是这么照顾人的?把人都照顾到医院里来了?”
“我倒想请问路总,明知道她第二天有试镜还强行拉着她拍夜戏,你是想故意搞砸试镜好一直绑着她吧?”
“听着,我劝你不要激怒我。”
“一切都结束了,路总,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带着她脱离S&38;T娱乐,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你拦不住的,路子盛。”
“你!”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剧烈的争吵声,让我忍不住皱眉。
我现在困得要死,完全不想睁开眼睛,但是那嘈杂的声音实在是让人难以入眠。
“吵死了,给我安静点。”我闭着眼睛,不耐烦道。
没插输液管的那只手被人猛地握住:“你醒了!姜卓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我无奈地睁开眼睛,刚想张口请那人“安静”,却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路子盛面容憔悴,眼中夹着大片的红血丝,一看就是许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喂,你什么情况?明明昏倒的人是我,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他视线往右边移了移,低声道:“我在公司和人谈判,结果接到你经纪人的问罪电话,说是你快死了,逼我回来给你谢罪收尸。”
“那你现在收完了?”
他垂眸看着我:“什么意思?大老远把我喊过来,现在你想赶我走啊?”
他嘴上挂着不悦,眼中却是一目了然的关心。
“没有啊。”我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要探究他的内心,“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岳林嘲讽道:“她胡闹给自己灌凉咖啡整到胃痉挛,你也由着她?刚离开我这个丈夫没多久就病倒了,就你这样的经纪人还细心呢?”
岳林淡淡一笑,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指责:“路总现在暂时还可以像这样指责我,不过,试镜的最终结果最迟一周就会出来,丈夫这个名头您或许用到下周就该截止了。”
路子盛一顿,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我,嘴唇嚅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无数情绪都凝聚在那一眼中,令我呼吸一窒。
—似乎是在生气,又似乎全是无奈。
我抓着被单的手指渐渐发紧,一个极大胆的猜想在我的脑海中慢慢成型。那是我猜了无数遍,但又绝对不敢去触碰的答案……
“你以为我这个总裁是白当的吗?”路子盛开口了,他对着岳林,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保证,她的试镜,永远都过不了。那个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大经纪人?”
我的脑子里终于“轰”的一声,爆炸了。
结婚两年以来,所有的相处片段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一张张闪过。
他所有的奇怪行为,所有的暧昧举动,所有看似真挚却故作玩笑逗弄的承诺,在这一瞬间,全都被我联系在了一起。
我张嘴,讷讷地问:“你……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久到我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
终于……
“是啊。”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所以,你以为你可以从我身边逃掉吗?”
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三观粉碎的声音
—它已经碎成了一地的渣渣,再也拼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