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谈吐温和有礼的颜季明,
李亨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先前颜季明在长安的时候,早就对李亨有所暗示。
那时候的李亨不过是太子,就算颜季明再怎么挑拨,他也不敢有任何回应。
而现在,
他是天子了。
李亨自然是对颜季明另眼相看,打算着意笼络,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郭子仪、李嗣业等人虽是忠心,但这些大将在军中的话语权远超过自己这个天子。
李亨知道军权的重要性,但他更知道,现在绝对不能让这些大将心生不满。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颜季明不过一太守,就算这时候手上有些兵马,但其实力又能强到哪儿去?
自己要是扶持他,这人一定会感激涕零。
而且,听说颜氏在河北的声望很高,若是颜季明愿意倾力帮助自己,那么河北半数郡县城池是可以立刻回到朝廷统治之下的。
李亨心思如此,但并没有立刻对颜季明说什么,而是简单寒暄几句,问候一下颜季明的父亲和叔父,话语里边露出了送客的暗示。
颜季明一听就懂,当即请求告辞。
“颜季明此人如何?”
李亨看向身边的三人。
李泌笑而不答,杜鸿渐张嘴想说些什么,李嗣业这时候则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而此刻,在旁边两层屏风的后面,竟然又走出两个中年人。
李亨站起来,对两人庄重行礼,道:
“委屈二位了。”
“陛下有令,臣但遵从,何来委屈。”
其中一人微微摇头。
若是颜季明这时候还没走,且看到这两人的面孔的话,他将立刻改变自己的策略,
他会隐藏自己手头的势力,同时尽可能地对李亨表现出恭顺之意。
高仙芝轻声道:
“颜季明外恭而内贪,为人老成不似少年。
臣如今听说河北已经几乎全数平定,这其中,他必然出力极多,功劳极大。”
李亨沉吟片刻,道:
“以您之见,朕该用,还是”
“可用。”
高仙芝顿了顿,没有再说出后面的几个字。
可大用,而后杀之。
颜季明当初在潼关劝了他一句,使得高仙芝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颜面向宦官边令诚跪地赔罪。
高仙芝事后想了很多次,
觉得,若不是颜季明那天意有所指,劝了自己一句,按照边令诚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和封常清两人。
那时候,很大可能就是边令诚进谗言,触怒陛下,使得后者下旨杀自己二人。
他曾听一个老僧说过因果。
那么,这个果,我已经还给你了。
“你觉得这新天子如何?”
颜季明头也不回的问道。
刚才拜见李亨的时候,李萼是没资格再跟进去的,只能跪在门外,但也能听到一些说话的声音。
李萼想了想,道:
“他好像没说什么重要的话。”
“对,他在跟我打太极。”
“何谓太极?”
“就是他只是在敷衍我。”
“你觉得,”
颜季明脚步顿住,他在路旁一个小摊边停下,抓起一个小木偶随意把玩,片刻后,问道:
“咱们这几天应该如何做?”
看摊子的,是一对父女,而且看他们衣衫简陋的样子,俩人还是流民。
同时,在现在的灵武城里摆摊子卖东西,可见脑子也不是很聪明。
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儿又并非长安坊市,何况卖的还是木偶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别的地方可没颜季明治下那样温和,还帮着流民解决出身和温饱问题。
关内道南面遭受叛军肆意攻打,因此产生的流民极多,他们只能向北进发,寻找活路。
男性青壮还能有条出路,官军这时候都在招收新卒,身体不错的,还能进入军中混顿饱饭。
而那些老弱病残,即使境况再悲惨,也没几个人会愿意帮助他们。
因为要管的话,真的管不过来。
人死多了,不会引起活着的那些人的同情心,只会让看到的人越发麻木和绝望。
何况不管人死多少,有些人依旧能过的很好。
李萼还在思考,他沉默了好一会,眼见着颜季明就要把那个木偶玩坏了,他便伸手从袖子掏出一贯铜钱,放在父女俩面前。
父女俩大惊失色。
一贯钱,这时候足以买一个跟那女儿同龄且比她还要好看的女孩儿。
那个父亲站不起来,但此刻,他下意识把自己的女儿拉到身后,然后对着颜季明和李萼磕头跪拜。
颜季明注意到,这个中年男人两条腿的小腿处,缠满了颜色发暗的布条,边缘处,则是血迹。
“腿怎么了?”
“小人昨日眼瞎,没注意冲撞到了一个军爷,军爷他就把小人拖去打了军棍是小人眼瞎,不赖那个军爷”
中年男人知道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不是凡人。
灵武城中,
衣衫褴褛的,往往是他们这些“贱民”。
穿着军中服侍的,都是“军爷”。
衣着干净且奢华的,便是贵人。
贱民触不得军爷的霉头。
贵人则平等地蔑视所有人。
中年男人知道两人肯定是那种有权有势的贵人,但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惹麻烦。
能够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李萼看向颜季明,目露询问,后者则是沉默不语。
颜季明到这个世界上,就总是告诉自己。
争权夺利,可以,
但也不能啥都不顾了,就为了最后能坐在那张龙椅上。
打个比方,
要颜季明对着皇帝老子下跪,那是为了将来不用再跪,所以他现在也能跪下去。
但要是李亨敢下旨索要颜季明的老婆,颜季明就没话说了,只能当天造反,杀李亨全家。
现在这个闲事,没必要管不是么?
世上和他一样悲惨甚至是比他还要悲惨的人,多的是。
至少,你现在还活着,身边的女儿也还活着。
颜季明沉默不语的时候,李萼则是又掏出了一贯钱,放在中年男人面前。
“两贯钱,买我的心安理得?”
颜季明笑了笑。
李萼则同样笑道:
“心安理得,足矣。”
颜季明竟然点点头,真的就转身离去,没再看父女俩一眼。
李萼则是眼底带着一丝笑意。
其实,他选择跟随颜季明,也并不是因为颜季明能给他什么高官厚禄。
颜季明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往往让人望而生畏,但有时候,却又能从他眼底看到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悯。
这一点,比起那些衣冠禽兽来说,却又是好了太多。
因为有些人嘴上说的是一套,但做的,又是另一套。
等李萼跟过来的时候,颜季明脸色平静,道:
“我当年就没碰到过你这种蠢货。”
“我这种蠢货?”
李萼一脸莫名其妙,自己还挨骂了?
“对,我上辈子。”
颜季明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和我的女儿,得了同一种病,因为没钱,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萼这次听不懂了。
“说一个蠢货。”
颜季明咳嗽一声,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