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镐不厌其烦地劝说天子,告诫他淮南和江南的重要,可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不是天子没有锐气不想收复失地,是如今的大唐已经拿不出更多兵力了。
吐蕃撤军的时候被李嗣业赶上,大败一场,但李嗣业随即就因为在冲阵厮杀的时候伤口迸裂,死在了乱军之中。
战胜后,其他士卒才惊觉坐在战马身上的主将已死多时。
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而是李嗣业始终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直直坐在战马身上,仿佛仍在目送将士向前冲锋,兀自威风凛凛。
从他身上到战马腹部,是一条条发暗的血痕,谁也不知道,他的伤口迸裂后究竟流出了多少鲜血。
只能看到那一面猩红的旗帜在风中飘荡,残阳如血。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这场袭击阵斩四千余,吐蕃人受到惊吓,连夜溃退败走,两名吐蕃猛将在乱军中被杀,首级被带回。
只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已经无法活着看到这一切。
天子下诏全城缟素,为李嗣业发丧。
跪伏在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在放声痛哭,并非怀念李嗣业的功绩,而是恐惧那个已然黯淡的未来。
张镐身为三高官官,也就是实际上的宰相,没必要替李嗣业举哀,但此刻,当他看到那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将手抬到头上,摘下了自己的发冠,然后接过一条布带,系在额前,缚住发髻。
作为朋友,这已经算是全礼了。
“小人拜见张公。”
“不用这般多礼了。”
张镐摆摆手,看着穿着白甲的年轻将军,问道:
“何时抬棺安葬?”
“已经开始了。”
沉默片刻,张镐低下头,声音有些沉闷。
“你也姓李是吧?”
“是。”
“在安西那边做事?”
年轻将军摇摇头,更正道:“是西北,早年曾跟随清源县公、太子太师王公讳忠嗣征战吐蕃。”
王忠嗣手下的旧将?
张镐思忖片刻,心里早有了主意,随口问道:“既然是西北那边的,那你可知,这次吐蕃为何会突袭京城?”
“小的不敢言。”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这有何不敢?”
年轻将军平静地指出一点:
“您是相,小的不过是军中一裨将。”
“我知晓你之前的功劳。”张镐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或许今日之后,你就不再只是一裨将了。”
年轻将军只是低下头,掩住脸上一丝嘲弄。
自己如今也不过堪堪三十,就算以往有些功绩,但,君不见王忠嗣是怎么死的?
他生前兼任四镇节度使,极受宠信,威震天下,而后只因为天子猜忌,死的比狗还不如。
自己在他军中立下了功劳的那几年,先是李林甫当政,而后是杨国忠把持朝局,又如何得升官?
听说,王忠嗣死在任上的时候,地方送给朝廷的奏报里,只有简单两个字来概括。
暴死。
上司死的都那般凄惨,他也因此就收起了些心思。
反正,留在西北与外族征战,拼的是一刀一枪的厮杀,若是强要升迁,说不定面临的就是来自自己人的明枪暗箭。
张镐见年轻将军沉默不语,也猜出了几分心思,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李晟。”
“你与李将军同姓,也应当以其为样才是。而且老夫说的话,从不作假。”
张镐声音沉沉。
“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也正是尔等武将报效朝廷的时候,赏罚必信”
李晟现在却是也就是个年轻的小将军,地位其实不高,但他这十多年来,跟随上司驱逐羌、党项、吐蕃,征战之中,早已立下了大量军功。
高仙芝在河东病重不起,李嗣业伤口迸裂死在军中,仆固怀恩等将领,要么叛走,要么因为不满而另生他意。
朝廷人才凋敝,不是说说而已。
现在只有大量提拔新的官吏和将军以弥补空缺,而且以李亨的私心来讲,他也希望看到这一点。
前朝的人,终究是用着不放心。
今日召见李晟,也是他心血来潮,而在长安等待封赏的新一批将领,其实还有不少人。
李晟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张镐。
“王公当年走之前,曾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臣子忠国,犹如稚子爱恋爷娘。就算爷娘不是善人,稚子心里,也终是存着一分孝心。
您无需以道理劝诫小人,
因为,这些道理,小人早已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入宫前看到的场面。
发丧的队伍里,多出两人。
建宁王李琰,新城王李仅。
两名皇子出现的时候,立刻就引起了注目,后者不谈,前者可是备受天子宠信的,广平王在河东那边受了伤,不得不退下来修养,听说天子有意让李琰去接手兵马大元帅的职务。
当着所有人的面,李琰开始宣读旨意。
“国家临危,时局板荡,唯赖国公以孤勇持军,今骤闻噩耗,不胜悲愕
着加谥号忠勇!
追赠武威郡王”
旨意读完后,他和弟弟跪在灵柩前,然后站起身,在身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建宁王和弟弟将棺椁抬起,担在肩头。
“起棺!”
他喊道。
李嗣业的儿子泪流满面,早就跟着将棺椁担在肩头。
虽说于礼不合,
但他,还有看到这一幕的将士们,已经将之前的芥蒂放下。
武威郡王下葬,皇子亲自抬棺送行。
“这就够了。”
李晟声音有些嘶哑,他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仔细看去,立刻低头躬身。
“小的拜见郭公!”
“不必多礼了。”
郭子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从两仪殿内走出来。
“天子已经决定,任你为朔方行营节度副使。”
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阴郁。
“朔方军,交到你手中了。”
郭子仪向前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道:
“替他,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