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不算大礼。
但以县令之身对一个女子弯腰行礼,当是重的。
容曦坐在对面,仰面看他,并没有出手相拦。既然对方大大方方递了拜帖也要请自己来此一见,那这一礼想必若是不受,对方便是始终搁在心上,放不下了。
她看着他弯腰行礼,称呼自己“大小姐”,说着自己的身份,久违地仿若隔世轮回般的漫长。
明明那些年还小,许多事依稀都记不大清了,偏生……这一声“大小姐”出口,许多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回忆,瞬间就回来了。
被捧在手心里娇宠着的那些年……穿着锦衣华服,理直气壮地相信这世间最好的都是自己的,因着年幼,即便有些颐指气使,看起来也是可爱的。
有人愿意宠着你,哄着你。
如今想来,那一日母亲应该有所感应,才会让奶娘陪着自己上街买糖——她没有办法走开。荣家少了一个下人、一个还未入族谱的小丫头,并不会有人察觉到,但若是容家夫人不在,那便是永无至今的追杀……
母亲不能逃。
她看着对方对着自己行礼,起身,坐下,才倒了茶推过去,“倒的确是记得府上有那么几个孩子,只是,有些不大记得具体你是哪一个了。”
母亲心慈,亲善,对下人也好,对这些个家生子便更好了,时常会准备一些糖果点心的给他们。
幼年时候的自己便诸多不乐意,倒也不是觉得那些个糖果点心如何如何,毕竟从小生活优渥,并不觉得那些都是珍贵的东西,彼时只是觉得,他们分走了母亲对自己的关心。
便总偷偷摸摸欺负这些家生子。
像小孩子置气般。
心中不喜,便愈发不会记得谁是谁了。如今再次提起,到底是觉得面色微赧。总生出些不大好意思来,生疏又客套,“这些年……看来过得不错。”
容色却淡,眼神也疏离……洪湖县县令的事情,彼时不大知道,但若有心,也不难打听。这县里人人知晓,王县令背后站着顾氏皇族、贵妃之子,顾言耀。
顾言耀……那是容家的死敌。
容曦虽不觉得对方一定要为了容家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但私心里却觉得,你既选择了顾言耀给予的前程,便不必站在此处惺惺作态于对容家念念不忘的样子了……无端让人觉得这怀念多少有些过于廉价了。
她的表情并不明显,若非熟识之人自是瞧不出来。县令只觉得是乍然见到“故人”引发了心中诸多优思,只点点头,笑曰,“嗯,是不错……大约也算是名利双收……只是……”
他表情落寞,欲言又止。容曦却假意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似的,轻笑,“大人年少有为,的确名利双收。只是听说这些年还未娶妻?陆老夫人这阵子倒说有位姑娘家,也是书香门第,寻着她想要她说门亲事……不知,大人可有意相看?”
王县令微微诧异,半晌才轻笑。摇头道,“不必了……咱们这样的人,配不上人姑娘。”
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平静。
洪湖县王县令,青年才俊、父母双亡,若非他自己站出来说,绝不会有人查得到他就是彼时容家的一个家生子,如此人物,道一句“年轻有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
“大人过于自谦了……”
他端着茶杯,始终没有喝,只双手捧着,似乎冷极抱着暖手似的,“大小姐这些年,还好吗?……哎,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小姐如今既得了陆家上下的喜欢,不管之前好不好,往后总是好的。”新
“婚期可定了?”
容曦摇头,“还不曾。”
即便对对方有些意见,但说起此时,她的脸上仍多了几分笑意与真诚,“老夫人说后山的灵隐寺最是灵验,待过了这阵子,拿着八字上去合一合,再让方丈选个良辰吉日……届时,请柬自会送到大人府上。”
她不喜欢归她不喜欢,但陆家和县令府之间的关系并无利益冲突,陆家大婚不可能不请眼前这位,她也不会不懂事地从中搅和了去。
对方捧着茶杯,点点头,“甚好、甚好……我就在这里,先道一声恭喜了。陆家虽是这江南的庞然大物,但甚好相处,大小姐和时家嫡女又熟识,陆家上下定不会为难与你,这日子呀……老爷夫人也足以感到欣慰了。”
字字句句,的确是情深义重的坦然。
偏生,他却又站进了贤王的阵营……彼时待人冲进容家的,是无遮无拦的左相人马,即便彼时这人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可这些年身处朝局不可能不知道,毕竟,那也是左相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政绩。
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于那矛盾里,偏又有些奇怪的似乎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让整件事看起来,不大自然。
容曦于茶水氤氲的雾气之后审视着这位青年才俊,却觉得素来自诩看得透人心的自己,此刻并不能完全看透眼前的这个人。
双方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尴尬。
王县令咳了咳,找了话题,问,“听闻,大小姐还未找到,可有些线索了?”
容曦摇头。
此刻的她自是知道时欢无恙,也知这几日县衙里派了一波人整日搜索,可她到底是不能信任眼前这个人,只低了头轻喃,“没有……如今,便也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