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先生,”同一桌敬酒的又喝一圈之后,有人将微醺的目光投向了雨宫近马:“您真的不喝一点吗?不要这样不近人情!我们若不是这次宴会,根本没机会见到您的。”
“是啊雨宫先生,身为男人,宴会上滴酒不沾有些说不过去的。”
“我知道了,是不喜欢我们现在喝的这种吧!”有人将桌下的那些各自带来的好酒都拿了出来放在台面上,“雨宫先生,您看看想喝点什么?千万不要客气,今天就是要热闹嘛!”
“您看,坐在您旁边的和泉先生都已经要开始松腰带了!”
最后的这句打趣,引来了餐桌上众人的一小阵的善意哄笑。
和泉悠贵这时候也懂得,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哈哈一笑,示意自己怎么说也该是现在桌上喝的最多的那个。
他的酒量确实很好,而且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往桌上一坐,一圈下来谁能喝谁不能喝便都已经了然了。
今天这张桌上除了到现在没有开喝的雨宫近马之外,没有人能够灌醉他。
在日本其实没什么劝酒文化,大家也极少极少有坐在这种大圆桌上一起聚餐的情况。
一般都是下了班,同事与上司们一起在居酒屋里办「饮み会」,一张小方桌坐四到八人,大部分都是包间或是屏风隔开。
这种酒文化贯穿了近现代日本的职场,在「饮み会」上大家没什么上下级之分,平日里板着脸的上司几杯酒下肚也会变得平易近人起来,氛围很好。
先不论同事,就算是上司也几乎不会劝大家的酒。在繁重的职场压力和家庭压力之间,居酒屋是工作之余大家最放松的去所,讲究个尽兴而不是逞能,欢声笑语的都是那些下班回家后坐在车里不想上楼的男性。
大概是因为被这种居酒屋文化浸染太久,所以不论是在什么场合中,劝酒的人少,劝酒的话也少。
可滴酒不沾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雨宫先生不喝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嘛!大家尽兴就好!”和泉悠贵再次起身,端着酒杯:“而且哪怕是以茶代酒,雨宫先生刚才的敬酒词也是让我很佩服的……正如雨宫先生所说,为大家的相识,我再来一杯!”
“和泉先生真是好酒量啊!”
“我头有些晕,喝完这一点我换成啤酒吧!”
“哈哈,这样说来松木先生你确实酒量欠佳,白酒和啤酒掺着喝更容易醉的……您还是喝点茶水吧!”
“我也差不多该停了,开始拍卖之前就喝醉了可不行啊。这最后一杯我小口喝,诸君尽兴!”
又是和和气气的一轮酒过后,和泉悠贵刚坐下,雨宫近马便给他的茶碗里倒上正温的茶水。
“和泉先生酒量真好。”他笑着说:“喝口茶,这茶还不错的,上好的乌龙茶。”
和泉悠贵轻轻呷了一口茶,眼睛一亮:“雨宫先生真是好品味。”
“和泉先生刚才为什么要……”
“雨宫先生是自己开车来的吧?”和泉悠贵压低声音笑眯眯问道。
脸色红润、精神焕发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喝多了,可是眼神却给人很清醒的感觉。
雨宫近马点头,和泉悠贵便长出一口气似乎是感慨模样地说道:“我也有个女儿,刚才雨宫先生应该是见过的了,很可爱,让我觉得后半辈子的目标清晰无比……所以我非常理解一个父亲的担当。为了家庭着想,不喝酒是对的。”
所以,他帮雨宫近马挡了酒,虽然只需要说一声开车大家也能理解,但不得不说确实让雨宫近马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一些。
酒过三巡,那边已经开始拍卖一些小有名气的画家的作品了。
作为画家而言,能在生前出名靠的一是画技二是营销。
今天这个场合就是一场完美的宣传,哪怕自己的作品变成了商政合作的筹码,在长远来看也是能够接受的。
坐在最尊贵的首桌那五个人气氛微妙,不吭不响。他们在等最后石泉大师的那副画出场,一举拿下城市开发权。
而另外那些看中政府采购项目中有油水的小项目的商人们,已经开始喊价了。
包括电子设备、桌椅采购、车辆换新等等。
雨宫近马跟和泉悠贵所在的这张桌上也有人开始放下酒杯,专心致志举牌,毕竟这才是他们来的首要目的。
又过了一二十分钟气氛活跃起来之后,反倒是只有他们二人还悠闲坐着毫无参与竞拍的意思,变成了局外人。
和泉悠贵问道:“雨宫先生没有想要的画吗?费了不少力气来参加这场宴会,总不会是真的来吃饭的吧?”
雨宫近马微微一笑:“和泉先生不就是吗?”
“我呀……”和泉悠贵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雨宫先生是为了什么在赚钱呢?是为了野心吗?”
雨宫近马一愣,而后低眉沉思了良久才回答:“以前或许是这样的,但最近我觉得家庭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想想为了赚钱而忽略家庭本末倒置。”
“哈哈,是因为雨宫先生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对吧?”
“说起来有些伤脑筋,父女关系出现了危机。”雨宫近马神情无奈,面露苦笑。
这几天还好一些,之前一年到头父女俩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雨宫千鹤打局游戏跟队友友好互动的话多。
和泉悠贵便呵呵一笑:“雨宫先生,在外面和在家里可不能用同一张脸的!您是大企业家,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跟您认识,但想一想也知道平日里您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可既然喜欢女儿,那就放下身段来当个女儿奴不好吗?生意归生意,家庭归家庭!”
“和泉先生怎么会知道……”
“生意上我不如您,但论起怎么当个爸爸,看来雨宫先生远不如我啊!”
和泉悠贵哈哈大笑,但是被周围紧张地热闹拍卖给盖过了声音。
笑过之后,和泉悠贵深吸一口气,眼神有些怅然,似乎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之所以明白您的苦衷,是因为曾经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那时候我刚结婚生了女儿,生意困难重重……七八年前的生意不好做啊!每天在外面跑业务到处碰壁,总是回到家之后真的会忍不住把脾气发泄给身边的人。”
人总是会对陌生人表达善意,越是不熟悉的人越有礼貌,反而对身边人充满了负面情绪。
和泉悠贵轻轻抿了一小口酒,继续说道:“但好在我的妻子非常贤惠,在那么大的压力之下居家带孩子没有任何怨言……我跟您讲个故事吧,雨宫先生!”
“我的妻子是关西人,家住在大坂府南边的小町。她很喜欢吃杨梅,已经痴迷到每天都要吃一些的地步了。可是自从跟我结婚之后,她从每天七八颗杨梅减到了四颗。生了孩子之后,有一天我看见她站在冰箱门口从里面拿出盛满杨梅的玻璃碗,看着里面就剩三颗的杨梅,看了很久,最后又放回去了。”
“那段时间很缺钱,从吉卜力出走之后想着组建自己的公司,遇上金融危机第一家公司干了八个月就倒闭了,为了筹建第二家公司甚至跑业务之余还会去端盘子。”
“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太累了,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有时候我真的会在心里想,我和妻子的付出不成正比,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理应得到更多的享受,她只是在家里带孩子而已……”
“就因为那次我看到她四颗杨梅都不舍得吃,我才明白她的付出不亚于我……我有时候加班到半夜路过便利店,饿极了还进去买点关东煮、买两根烤肠奢侈一下呢!”
和泉悠贵再次举杯,笑道:“这也是我拼命赚钱的原因。从那以后我算是悟了,既然是为了家庭赚钱,那么赚多赚少先另说,起码不能让家人寒了心,我便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家人。至少现在我的女儿可黏我了!”
话音刚落,那边一副名叫《麦田的守望者》的油画叫价已经叫到了150万円。
和泉悠贵放下酒杯,突然间拿起自己面前的小牌牌举起来:“155万円!”
“155万円三次!”
那边落锤,主持人向和泉悠贵道谢,而后开始了下一副画的拍卖。
这幅《麦田里的守望者》被工作人员送去后台,待商宴结束送到和泉悠贵手上。
雨宫近马挑了挑眉看向他,每一位来宾在这之前都看过拍卖画作的名册,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幅画是跟北海道政府即推出的卡通形象有关。
北海道政府为了旅游和文化印象,计划将每座北海道城市的卡通形象搬上荧幕,类似于备长炭现在已经变成了日本煤炭业的形象代表。
“哈哈,属实是让我捡漏了。”和泉悠贵笑了笑:“能跟诸君认识已是荣幸,顺便要是能签个小项目再好不过了!”
雨宫近马便也笑,这家伙果然没有看上去那么直爽,背地里也是有心眼的。说是单纯的来吃饭,其实也还是看上了本次商宴里的项目。
不过他很喜欢和泉悠贵,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家伙虽说有心眼但不让人讨厌。更是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在将来也许会有更多的交际。
很快拍卖的画作成交价从几百万涨到了千万,要知道这可不是项目总花费,而仅仅是为了拿项目给政府送钱的数目,说难听点就是行贿。
送几千万的巨款即便是这些企业家也会肉痛,某些官员甚至干了大半辈子也就收个几亿罢了。
今天这一票,看得出来大家都是豁上流动资金势在必得,正值经济复苏的时候,抓住风口就是下一头飞上天的猪。
“下面开始竞拍的是我们石泉由美大师为了本次慈善拍卖耗时近一年创作的《愿冰雪中没有寒冷》。石泉大师的名声和水平想必不用我过多介绍了吧?起拍价2000万円,每次加价不得低于100万円!”
长濑先生在台上主持拍卖最后的油画,今天奔着这幅油画来的那五位商业寡头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快子和酒杯,首桌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而反观次桌这边,几乎每个人都拍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幅画和背后的项目,花的少的意气风发,花的多一些的也在接受范围内。一时间气氛反倒变得热闹起来。
“我们开始第二轮吧?”有人举杯提议,满面红光。
这一看就是真捡了漏的。
“接下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了,看首桌的诸位绅士们争抢去吧!”一位金发碧眼的商人刚才话不是很多,现在任务告一段落,也哈哈大笑起来。
和泉悠贵悄悄地已经开始自己抿酒喝了,脸上也写满了高兴。
155万円折合人民币大概七万左右,这份礼送出去给一座城市制作卡通形象或许划不来,但要是给整个北海道所有代表城市制作卡通形象来说,绝对是超值的。
北海道的旅游业可是闻名世界,这个旅游形象做好了口碑就算是打开了。
“雨宫先生,您什么时间回东京?回到东京之后要是有业务上的需求,可一定要卖我一个面子呀!只需要给我一个推销自己的就我便满足了,到时候我张罗一场饭局,您想喝的话就多少喝一些,不想喝也……诶?雨宫先生?”
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商人来说,这场宴会到此就算是结束了,和泉悠贵都在考虑回家的事情了。
结果他发现找雨宫近马搭话,对方的眼神却一直在盯着台上看。
听闻和泉悠贵的询问,雨宫近马收回目光看向他,微微一笑:“那待会就请和泉先生给我一张名片……不,我们交换名片吧!除去生意上的事,有机会我也想跟和泉先生好好喝一场。”
“名片有!有的有的!”和泉悠贵赶紧从钱包里取出名片,郑重其事递给雨宫近马,后者也送出了自己的名片。
“那个……雨宫先生对那副画感兴趣吗?”和泉悠贵这时候其实也有点微醺了,“真是差距啊!像雨宫先生这样的修养,自然是能品鉴出油画的内涵,而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只觉得画的很真实罢了。”
“其实我也看不出好坏。”雨宫近马轻轻摇头。
“那您……”
和泉悠贵一愣,他能明显感觉到雨宫近马身上有一种气势在苏醒,宛如是看着森林中小兽们打闹过后,一直趴在一旁的山之主缓缓抬起了头颅,眸中闪烁着威严。
不会吧?
那边竞价可是已经喊到9400万円了啊!
“9400万円一次!”
“9400万円两……”
“一亿。”
轻描澹写的一句话在嘈杂的宴会现场却如此刺耳。
离着最近的和泉悠贵听的最清楚,雨宫近马此时一副坦然的样子在悠闲喝茶,仿佛全场惊愕的目光不是看向他。
而在诸位商贾循着声音望过来之前,和泉悠贵是见证了雨宫近马如何轻轻举牌,嘴唇如何蠕动、喉结是怎样上下来发出那几个音节的。
小小的一个亿,简单的话语背后是巨大的财富,是平民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金钱。
首桌的五位经过短暂的愣神之后都回过了神来,他们面面相觑之后,神情都变得认真。
并非说这一个亿对于他们而言有多夸张,而是雨宫近马的这一次喊价,代表着他也要加入这场战争了……不然谁也不会傻到随便喊价来拉低人缘。
有人下场了!
这是变数!
对于商人而言,事情生变就意味着棘手!
跟大家同样愣神的长濑先生这时候回过了神来。
“一亿一次!”
“一亿五百万。”
“一亿六百万。”
“一亿七百……”
“一亿两千万。”
首桌那边每次加价都是一百万一百万往上喊,喊到雨宫近马这边,他则次次往上加一千万。
原本嘈杂的会场变得鸦雀无声,只有这几位的喊价还此起彼伏,并且很快形成了规律——
首桌几人叫一番,价格阶梯式上涨,然后雨宫近马忽的一下子将价格抬上一、两千万去,大家再继续喊。
慢慢的,次桌这些刚才还跟雨宫近马谈笑风生的商人们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为什么雨宫这样的人物会坐在我们这张桌上?
既然是为了那幅画来的,应该去首桌吧?
而且花几个亿,疯了吧?
在那个北海道首富净身家也只有七亿美元的十年前,花几个亿日元买一幅画和背后的开发权,等于是把人头都放在台面上来豪赌了!
这几乎是他们每个人的心理活动。
倒是只有和泉悠贵一如往常,静静地在雨宫近马身边喝着酒,自饮自酌。
每次雨宫近马叫一次价,他就会自己嘬上一口,眼神微醺中透露着些许认真,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三亿七千万。”
雨宫近马再一次的叫价,惹来了首桌某人的拍桌质问。
“雨宫先生,你应该知道拍卖的规矩。如果拿出不这份钱来,后果我不用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一遍吧?”
雨宫近马微微一笑,举起茶杯:“铃木先生,喊价只需要说一个数字就好了。”
“你!”
他刚才一拍桌子站起来,已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被雨宫近马这么一说,只能硬着头皮喊了个“三亿七千一百万。”
其实他非常的害怕,生怕这一会大家都收手,让他来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三亿七百万円已经超出他的预算了,他全部身家只有四十五亿円……
本来大家都以为顶多喊到两亿,这些平日里亦敌亦友的寡头就开始互相商量着来,不至于拼个你死我活。
没想到居然被东京来的外地人给搅乱了局面,大有今天不是我打死你们就是你们打死我的架势……
东京人这么有钱吗?
北海道富商有些怀疑人生了。
场面一时间变得安静下来,铃木慌了。
不会真都停手了,这群人联合起来多坑自己一亿多吧?
等喊价的最后时刻,雨宫近马才慢慢悠悠又往上喊了一百万。
铃木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叫雨宫的混蛋就是打算多拖一会以此来观察自己的反应,恐怕自己刚才失败的表情管理已经暴露了已没有再往上竞价的底气了。
“唉……”他旁边的一个老人站起来叹了口气,“四亿!”
这一会不管喊出多高的价格来,在场的人也都已经习惯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
老人举起酒杯看向雨宫近马,“东京来的贵客,我看出来了,你是有备而来。那我们也不要这样慢吞吞的了,四亿是我的底线,您要是再往上加,我随时都会收手的。其实我们都知道,两亿左右才是大家能够接受的范围,现在已经超出了近一倍,我想是该做个了解了。”
说罢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雨宫近马见状也起身,只是手里端着的是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