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众至少已过弱冠的廪生之中,独他一人正当年少,年纪似乎比许多考生还要小,安安静静立在场中宛如一节初生的竹笋,立时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其中有几道目光分外熟悉。
谢拾眼神一扫“原来是熟人啊”
在场廪生他大都不认识,想来出自县学,而这几个熟人却与他一般来自府学,籍贯同在泊阳,且都是泊阳文会成员,当初谢拾也曾受到邀请,在泊阳文会挂了个名。
公堂之上就是泊阳知县,几人不便多聊,只与谢拾互相打了个招呼,便静静等候唱名。
很快,衙役唱名的声音高高响起。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一个个入场,而与之保结的廪生亦是一个个认真验看,确认考生身份。
相较于动辄为数十人作保的廪生,谢拾“手下”只有五人而已,一时无事的他站在一旁,以全新的视角观察考生入场。
从前他是考生,这回成了考生担保人啦
二月的天还有些凉。方才经历了搜身的考生个个衣衫单薄,一边摸索着穿上外衣,一边不忘护住考篮,一时显得手忙脚乱。
唱名声中,他们越过“龙门”,鱼贯而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忐忑。
“这就是鱼跃龙门”谢拾观察半晌得出结论,“当年我就是这样入场的啊”
站在如今的角度看,有些狼狈。
然则当初他一心惦记着通过县试,昂首挺胸进入考场之时,自觉颇为意气风发呢。
听他如此感慨,胖狸猫颇有些哭笑不得[说得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的样子。宿主年纪轻轻,都开始回顾当年了吗]
至少等到十年后再说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骚动。
谢拾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凌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试图夹带,被衙役当场抓住
胖狸猫不受人耳所能捕捉的距离限制,顷刻间便将这起突发事件了解得清楚明白,它直接在谢拾意识中来了一出投影转播。
于是,谢拾清清楚楚“看到”,龙门外,一条烂泥般的人影被两名不耐烦的衙役架在中间。
那人只着一身单薄里衣,束发的方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半乌黑一半斑白的发丝遮住了整张脸,被衙役架着往前走的同时,他双腿还在拼命蹬地,死活不肯走,嘴上哭嚎着“再给我一次机会”云云。
有认识他的人发出低低的议论。
“一大把年纪了还混在孺童中考县试,这都多少回不中了劝他别浪费时间还不肯听,这下可好,再没机会来了”
“也不怪他。他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听说临了都盼着儿子青出于蓝呢”
大概是构不成威胁,没人庆幸少了个竞争者,倒有不少考生发出物伤其类的叹息。
意识中的直播投影迅
速消散,谢拾回过神来,不禁将复杂的目光投向高大的龙门。
此时,这扇门在他眼中的意味又深刻了一些千千万万人挤在科举的独木桥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鱼跃龙门,平步青云
士绅子弟自有父辈为他们安排前途,富豪人家也能凭银钱开路,买一个贡生名额。真正的贫寒人家,子弟读书已是不易,纵有科举入仕的通天途,又有几人能踏入
像这位被驱逐的考生一般,将一辈子光阴耗费在举业上却一事无成者,不知凡几。难道要怪他们太过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从前的谢拾或许会这样想。
他曾在梦中见过执着于功名以至疯疯癫癫的“失败者”,也曾在院试结束后见过因院试不中而不顾形象坐地大哭的老童生。从前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执着,毕竟人生道路千万条,一条不通就换一条。
直到他在科举之路上走到现在,一步步成为秀才,如今又成了吃公家饭的廪生,彻底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一系列凌驾于平民之上的特权,他才理解了这些人的执着。
在阶级分明的大齐,或许人生的道路有千万条,但真正能突破当前阶级的上限、改变自己和家人命运的道路,惟有这一条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谁又甘心永远做人下人呢
说到底,人的天性就是向往更富足的生活。安贫乐道若非难得也不会备受推崇。
或许今日这个在举业上毫无天分的考生其实是另一条道路上的天才,但大齐没有给他机会证明,他的家境也不允许他背离科举的正道,去试验其他可能适合他的道路因此,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上适合他的道路,即便踏上了,在大齐依旧是受鄙的人下人。
正如算学上天赋杰出的李道之,若非出身书香门第,若非有父母支持,若非读书天赋不错考上秀才,只怕早已被埋没了罢。这世上该有多少出身贫寒的“李道之”
谢拾的目光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又看到那个已被拖下去、再无应考资格的人。而他背后的家庭,或许已在毁灭的边缘。
他冷不丁冒出个念头。
“要是每个人都能拥有更多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事会少一些吗”
胡思乱想间,又听唱名声起。
这次是他熟悉的名字。
谢拾迅速清空杂念,上前确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