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晓风后面一个喇嘛说道:“师弟,你还没有见过这位师叔吧?他出外云游了十多年,回来也还没几天呢。现在是第一次公开露面。”他右侧一个小喇嘛道:“听说师叔与师父为了一件大事争执,所以才召集这次大会的。但那几位师兄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只听得他们在争吵,有人拥护师叔,有人拥护师父,师兄你可知道详情,到底是谁对呢?”
那年纪较老的喇嘛低低嘘了一声,说道:“这不是咱们可以私下谈论的,你也不用心急,等会儿师尊自会当众宣布。”姬晓风这才知道,这位“孔雀明伦王”原来就是法王的师弟,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又注意到“孔雀明伦王”的随从之中,有两个人正是日间在沙漠上用铁锤打他的那两个汉子,不过现在已换上了喇嘛的装束。
只见那孔雀明伦王走到了法王座位对面的那张椅子旁边,那三个护法弟子已给他扶好椅子,但他却并不坐下。那三个护法弟子大约因他没有就座,因此他们虽有座位,也不敢去坐,仍然随侍在孔雀明伦王的身后。
众喇嘛正在窃窃私议,忽听得九环锡杖摇动的声音,登时诸声静止,只见白教法王已在十六个仪仗僧随侍之下出来。他后面只跟着一个护法弟子,不过却是首座护法弟子。
首座护法弟子在教祖的神龛前点上了三炷香,白教法王合十祷告,姬晓风听觉最为灵敏,只听他说的是:“本教面临重大抉择,请教祖赐与弟子定力,免受邪魔外道所诱。”当法王诚心祷告之时,他师弟的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
法王祷告之后,向孔雀明伦王和那几个护法弟子挥手道:“你们坐下来说吧。”孔雀明伦王淡淡说道:“待大事决定了再坐也还不迟。”言下之意,似乎法王的座位也得取决于这件大事,若不圆满解决,法王的座位也不安稳。爱护法王的这派喇嘛,心中愤怒之极,但因为法王没有说话,谁也不敢开声。
法王丝毫没有怒声,面向僧众,缓缓说道:“本教现在有件大事,有关本教气运兴衰。孔雀明伦王就是为这件事奔跑的人,现在先请他和你们说说事情的经过吧。”
孔雀明伦王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已进行了好几年了,原来你一直在瞒着他们,现在才要我宣布吗?”
法王神情肃穆,沉声说道:“我忝为本教之主,有权决定如何处理,倘若我措施不当,等下可付诸公论。”
孔雀明伦王被他师兄这么一说,面色甚为难看,但也只得收起了飞扬跋扈之态,过了半晌,讪讪说道:“也好,那就由我来宣布,付诸公决吧。”
众喇嘛凝神静气,只听得那孔雀明伦王言道:“这事说来话长,但也简单得很,那就是尼泊尔王决意奉咱们的白教为国教,邀请咱们鄂克沁宫所有的僧众,都迁到它的京城加德满都去!”
这件事情职位较高的僧侣差不多都已知道,但也有许多小喇嘛还未知道的,因此孔雀明伦王此言一出,全场登时哄动。
孔雀明伦王停了一会,待众人的情绪稍稍平静,再接下去说道:“这件事是由我代表本教和尼泊尔王商谈的,现在我再从头报告事情的经过。
“大约七年之前,我路过尼泊尔,国王对我非常尊敬,邀我到他的皇宫里住了几天,他深悉本教的情形,对本教的被迫困处青海一隅,十分同情,对教主师兄的德望武功,也极为钦仰。我们商谈之后,他就有意请教主师兄前往加德满都与他会面,然后再谈合作的细节。
“那一年,尼泊尔王就派遣了使者,并带了我的书信,到过本寺见过教主师兄,但师兄却一味推延,迟迟不肯答复,也没有到加德满都回拜国王。
“这几年来据我所知,尼泊尔王已派过三次使者来了,条件一次比一次优厚。但是师兄还没有确实的答复,因此我只好亲自回来,传达尼泊尔王的意旨,并请阖寺僧众作出公决。
“国王叫我带回来的意旨,除了上述的建议之外,还添了一样,那是专为教主师兄而设的。咱们白教倘若迁移该国,他愿意拥戴教主晋位‘活佛’,与达赖班禅在西藏的地位相同。
“尼泊尔国是佛教古国,是释迦佛祖诞生的圣地(按:尼泊尔旧属印度,释迦牟尼诞生于该国的兰毗尼园),咱们白教若得国王尊为国教,那真是极难得的机遇了。
“好了,我所要报告的就是这么多了。总而言之,尼泊尔王对咱们白教与教主的尊崇,那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至于他的好意,你们愿不愿意接受,那就要请你们作出决定了。”
报告之后,群情耸动,议论纷纷,但过了几乎半个时辰,还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首座护法弟子环顾全场,过了一会,徐徐说道:“兹事体大,还是请教主给我们拿定主意吧。”登时有十几个高级僧侣同声附和:“对,对!教主高瞻远瞩,见识当然比咱们高明得多,我们都愿服从教主的决定。”
孔雀明伦王本来已联络了许多人,但见拥护他师兄的依然不少,心里甚不高兴,无可奈何,只得冷冷说道:“师兄,你的主意拿定了没有?”
白教法王说道:“师弟,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孔雀明伦王朗声说道:“我是主张接受尼泊尔王的好意的。此事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用犹疑?”
护法弟子之一的迦毗罗起立说道:“本教本来是在西藏创教,与红教黄教鼎足而三,后来黄教兴起,将咱们逐出西藏,百余年来,咱们局处青海一隅,郁郁难伸,现在难得有此机遇,可以发扬本教,宏法利生,焉可错过?”
又一个护法弟子叶渡起立说道:“孔雀王与迦毗罗师兄之言良是,试想以咱们现在的境遇,决难恢复祖业,黄教在西藏已是根深柢固,又有清廷颁给金本巴瓶,确立了‘活佛转生’的制度,哪还有咱们插足的余地吗?既不能重回故土,何如异地求存,图谋发展!”
这两个护法弟子慷慨陈辞,说到本身利害,声泪俱下,确实打动了许多人心,场中气氛,显然对孔雀明伦王大大有利。
首座护法弟子忽地也起立说道:“孔雀王说此事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弟子不敏,对此实感怀疑!”
孔雀明伦王圆睁双眼,冷冷说道:“你怀疑什么?尼泊尔王已为咱们在他的京城修建了一座大宫殿了,这是我亲自督工修建的,你还能怀疑他的诚意么?”
首座护法弟子冷静说道:“我并非怀疑尼泊尔王言而无信,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真是为了尊崇本教吗?怕不见得,我怀疑他别有企图!”孔雀明伦王大声说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教法王挥了挥手,说道:“师弟,你不要先指责他,今日之事,既是付之公议,也该让他把心里的怀疑说出来。”
首座护法弟子继续说道:“我怀疑尼泊尔王是想挑拨咱们与黄教作鹬蚌之争,他好渔人得利。各位长老大约还未曾忘记,距今约二十年前,尼泊尔王曾有一次出兵西藏,险些兵连祸结,后来幸得朝廷的大军赶至,又有唐经天夫妇出来调解,方始化干戈而为玉帛。当时尼泊尔王也曾以利相诱,答允扶助咱们重返西藏,幸亏师尊不为所动,方始免了一场大祸。(事详《冰川天女传》)前车之鉴,岂可不慎!”
孔雀明伦王道:“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是请咱们迁移到他的国土,奉本教为国教,又不是要咱们助他进侵西藏,你多疑作甚?”
首座护法弟子道:“非是弟子多疑,尼泊尔现在这位国王就是从前挥兵入藏的那位国王,当年他格于形势,勉强退兵,你又怎保得住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打算?还有一层,咱们世世代代都是生于斯,长于斯,好坏都是在本乡本土,一旦远适异国,寄人篱下,纵然尊贵,也总是无根的浮萍!”
孔雀明伦王冷笑道:“依你所说,佛门中那些离乡别井、远适异国的古圣前贤,都是不足效法的了?法显远航求法、玄奘白马传经,这两位高僧是从中国往天竺去的;鸠摩罗什来华,后秦王姚兴待以国师之礼,佛教乃大行于中土;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至嵩山面壁十年,中国始有少林派的武功。这两位高僧是从天竺来华的。请问如法显、玄奘、鸠摩罗什、达摩祖师等人,若都似你这般鼠目寸光,他们焉能名垂千古?”
孔雀明伦王博学多才,能言善辩,他举的这几个例子,又都是佛门弟子人人熟知的故事,首座护法弟子被他锐利的辞锋驳倒,心中虽然不服,一时间却还想不出如何反驳过去。
法王忽地也站立起来,缓声说道:“师弟,你所举的这几位高僧,都是佛门的大德高贤,谁不钦敬?可是这些例子却不能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
“法显、玄奘、鸠摩罗什和达摩祖师,他们都是以个人的身份,到别的国家或是取经或是传法的,他们除了只知宏扬佛法外,不知其他。即如鸠摩罗什,他虽然做了后秦的国师,但他毕生致力的乃是迻译经典,译出了金刚经、法华经、维摩经、中观论、十二门论等三百余卷,因而名垂不朽,倘若他只是贪慕‘国师’的虚荣,决不能有此成就。
“如今尼泊尔王却是要咱们全部僧众迁移该国,在他那儿开宗立教,这不是分明摆出与西藏黄教对立的形势吗?不是我偏袒须菩提(首座弟子之名),他的话的确是值得三思。咱们不要给人利用了。咱们现在与黄教同处一国,纵有不和,无伤大雅,倘若各依一国,分道扬镳,彼此都是至高无上的‘活佛’,那就容易给野心者所乘,制造混乱了。
“而且据我所知,尼泊尔王恐怕还不是着重在要咱们传教,而是看中了本派的武功,希望咱们一去,增强他的实力。师弟,听说你在尼泊尔这么多年,就没有讲过一次经,却给尼泊尔王训练了三百名武士,这是真的吗?”
孔雀明伦王面上一红,说道:“尼泊尔王以国师之礼待我,我为他做些事情,也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师兄,你要责备我么?”
法王说道:“我并非责备你,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防范未来可能发生之事而已。试想,假如咱们都迁移到加德满都,在那里开宗立教,接受尼泊尔王的供养,万一他要进犯西藏,咱们如何自处?若然袖手旁观,那是有负于他;若然助他进犯,那是与黄教自相残杀,更属万万不可。因此与其异日为难,何如今日安分守己?”
法王歇了一歇,再接续说道:“而且据我所知,尼泊尔王与马萨儿国王亦已订了盟约,本月十五日的金鹰宫之会,尼泊尔的高手亦将有大批前来。马萨儿国王野心勃勃,图谋称霸西域,这是人尽皆知的了。尼泊尔王与他深相结纳,用意何在,不能无疑!
“佛门弟子,最忌为名利所动,何况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呢。因此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他要拥戴我晋位‘活佛’的‘好意’,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法王这番话剖析利害,说得有理有情,会场的空气又为之一变。可是好高骛远之心,出家人也在所难免,对于这一些未能忘怀名利之人,尼泊尔王所应许的条件——奉白教为国教,奉法王为活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因而拥护孔雀明伦王的人也依然不少。僧众们分成了两派,议论纷纷,整个会场,就像一锅沸腾了的开水。
孔雀明伦王面色铁青,忽地大声说道:“师兄,你是一教之主,我们应当尊重你的意思,但是有一件祸事,目前就要发作,你又如何应付呢?”
此言一出,众喇嘛登时停止了议论,人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孔雀明伦王,目光中都含有这样的疑问:“有什么祸事,为什么我们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孔雀明伦王缓缓说道:“师兄,我看此事不该再隐瞒了,请让我都说出来吧。”法王木然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你说出来也好。”
孔雀明伦王面向僧众,继续说道:“尼泊尔王在今日之前,曾派过三次使者到此,除了给他们的国王送信与师兄之外,还做了一些秘密的事情。本来我是不该说的,但刚好这件秘密就在今日闹穿,是以我也不怕说了。
“想必你们已有许多人知道,尼泊尔王乃是冰川天女的表兄,他即位之后,曾有好几次想请冰川天女回国,冰川天女没有答应。因此他只得另外设法,先把冰川天女之子与她一个心腹侍女,亦即陈天宇之妻,请到尼泊尔去。这两件事情,尼泊尔王派来的使者都已做到了。他们在进行这秘密勾当的时候,也即是他们在鄂克沁宫作客的时候。换而言之,他们是借用本寺作为掩护的了。”
孔雀明伦王将这秘密揭开,陈天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妻子是给尼泊尔王的使者掳去的,怪不得江南那次来问法王,法王也不敢直说出来。”又想道:“原来他们还掳去了唐经天的儿子,这我可还未曾知道。奇怪,我到天山,见了天山派的掌门唐晓澜,唐晓澜也没有说。”
这件秘密,在鄂克沁宫,也只是那四个护法弟子和几个职位最高的喇嘛方始知道,其他的人,都是不明底蕴,听了之后,不觉又是诧异,又是惊恐。
孔雀明伦王接着说道:“陈天宇失了妻子,当然到处寻访。他有个好朋友,就是那天下知名的神偷姬晓风。这厮是个鬼灵精,不知怎的得了风声,竟到本寺偷查,和那两个使者朝了相。不久之后,陈天宇的另一个好友江南便来问教主师兄要人,当时师兄是掩饰过去了,可是对方却并不相信。
“就是他们,今天又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少年,现在已经查知是金世遗的徒弟。本寺喇嘛,已有五个人伤在他的手下。迦毗罗,你当时在场,你把这事的经过说一说吧。”
迦毗罗就是附从孔雀明伦下的那三个护法弟子之一,也即是在沙漠上要将姬晓风活擒的那个喇嘛。他站了出来,将经过说了一遍,姬晓风这才知道,原来孔雀明伦王早已得知他们要来的消息,派出了心腹弟子,在鄂克沁宫百里之内巡查了。那迦毗罗就是奉了孔雀明伦王之命来拿他的。
姬晓风又是得意,又觉惊奇。得意的是孔雀明伦王也得知他的大名;惊奇的是这孔雀明伦王刚自尼泊尔回来,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姬晓风哪里知道,他和江海天的行踪,一直在金鹰宫主人的注意之中,而孔雀明伦王在回到本寺之前,已先到金鹰宫和马萨儿国的国师见过面了。
姬晓风正自心想:“原来是他们俩师兄弟在斗法,却险令我遭了殃。”只听得迦毗罗又道:“本寺弟子哈凡提私通敌人,请恕我未曾禀明,已把他拿下来了。请教主发落。”
法王眉头一皱,说道:“姬晓风也不能算是本寺的敌人,哈凡提是奉了我的命令,要他去劝姬晓风离开的,你休得横生枝节,快去通知掌刑弟子将他放了吧!”迦毗罗讪讪退下,满面通红。
孔雀明伦王大声道:“师兄,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咱们现在已是卷入漩涡,决不能置身事外了!你倘若不把姬晓风当作敌人,那就是要把尼泊尔王当作敌人了!”
法王低首沉思,似乎他也正在为此事伤神,委决不下。
孔雀明伦王得意洋洋,继续说道:“姬晓风这厮无足轻重,也还罢了。但消息传播出去,岂不有损本教声名,甚至给本教招来大祸?
“不是我危言耸听,只怕大祸已经迫近眉睫了!金世遗的弟子已经出现,金世遗迟早也一定会来。金世遗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的魔头,他又不明底蕴,只道他好友的妻子是给本教弟子抢去的,他岂能与本教干休?
“何况这件事情还牵涉了天山派,天山派掌门唐晓澜是武林领袖,比金世遗更难应付!他若听到消息,当然也会怀疑他的孙子是给本教所掳。那时,他若率领了武林人物,大举而来,向本教寻仇,师兄,请问你又如何应付?”
法王双眉一轩,蓦地起立说道:“我的主意已经打定,倘若唐晓澜与金世遗前来,我就向他们认错,即使他们不来,我要找到陈天宇,向他说明真相。”
孔雀明伦王大叫道:“认错?你是本教教主的身份,你是与达赖班禅同等地位的人,岂能认错?一认了错,本教更要给黄教压下去了。你纵不爱惜自己,也该爱护本教啊!”
法王沉声说道:“这本来是我的错,当时我一念之差,念在那两个使者乃是尼泊尔王派来的贵客,他们又是奉了本国国王之命而为,外人不便干涉,所以我也就没有及时制止。以致大错铸成!我倘若再加隐瞒,那就是错上加错!”
首座护法弟子道:“师尊,这其实也不是你错。冰川天女是尼泊尔王的表妹,尼泊尔王将她的儿子和侍女‘请’去,为的是要冰川天女回国。不论他做得对与不对,那总是他们国家的事,正如师尊刚才所说,咱们是外人,不便干预。不过不幸的是,咱们适逢其会,被卷入了漩涡。所以我也赞同师尊的主意,将真相说出来,但却不是认错。”
法王缓缓说道:“你不必维护我了,要知那两个使者寄寓本寺之中,他们所做的事情,就该由我负责。我德薄能鲜,决不敢以‘活佛’自居,错了就是错了,何以不认?”
法王说到这里,转过一个方向,望着他的师弟说道:“至于你说到要爱护本教的声名,这确是应当。我做了这件错事,累及本教,心实不安。所以我已决意辞了教主之位,事情解决之后,我愿以待罪之身,留在本教执役。总之,错在我一人身上,与本教无关。这样大约可以保全本教的声名了吧。”
法王素来得人爱戴,虽说这次他为了要不要迁移尼泊尔之事,与师弟有所分歧,在他的门下弟子中,也有许多人是赞成孔雀王意见的,但说到不要他做教主,阖寺喇嘛,绝大多数都是连想也不敢这样想的。所以法王此言一出,登时全场骚动起来!
有不少喇嘛叫道:“弟子都愿与师尊共同患难,请师尊切不可存了退位之心。”法王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才把骚动平静下来。
孔雀明伦王说道:“师兄,你是众望所归,退位之说,那是不必提了。还是让咱们再从长计议吧。”他以退为进,殷殷挽留师兄留任,法王这一派人,本来对他有反感的,也大大减轻了。
孔雀明伦王继续说道:“依我之见,师兄,你即算勇于认错,此事只怕也不能作了。一来对方在怒火上头,未必肯就此罢手,尤其金世遗是个出了名的不讲理的魔头。二来你虽然说是一人作事一人当,别人却未必这样想法,总之,你一认了错,本教威望便定然大减。倘非另图良策,只怕在青海也无立足之地。三来最重要的,你一揭露了尼泊尔王的秘密,那就是与他作对了。你可以薄‘活佛’而不为,但本教中兴的希望,也从此绝了,师兄,这是百世难逢的机遇,请你以本教为重,再思三思!”
法王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心意已决,一不去尼泊尔,二将真相揭明。但这是有关本教兴衰的大事,我也不能强制你们服从我的主张,现在双方的理由都已说出来了,请你们慎重思量,待这支香熄灭,便即付之公决。”
闹哄哄的气氛立即归于沉寂,千多人挤满的大殿,听不到一点声音。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利害交战!法王的话固然是义正辞严,但尼泊尔王的条件,对于衰落已久的白教,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有不少喇嘛均是如此想道:“教主怕尼泊尔王利用本教,那只是一种顾虑;接受了尼泊尔王的邀请,那却有无尽的尊荣!”
神座上香烟缭绕,人人的眼睛都望着那一支香,在这一支香的时刻中,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经过了无数次的变化。
这支香一寸一寸地缩短,终于烧成了灰烬。法王举手说道:“赞成去尼泊尔的,请站在一边。赞成留在本寺的,留在原位不动。”孔雀明伦王首先站了出来,一个一个喇嘛默默无言地接着跟上。也有好几个喇嘛走到半途,又折回原位。
过了一会,两边的人都已分开,没有人再移动了。法王叫首座护法弟子点数,赞成去尼泊尔的有五百零八人,赞成留在本寺的有五百零三人,孔雀明伦王胜利了,他们这边多了五人,禁不起名利诱惑的人究竟是多数!
法王神色黯然,离座而起。说道:“师弟,请你就座吧。我决意传位于你,从此刻起,你就是本教的教主了!”
孔雀明伦王内心欢喜,表面却不得不谦辞道:“小弟何德何能,焉敢接此大位,请师兄收回成命。”
法王郑重说道:“你的主张得到多数拥护,你和尼泊尔王又早已有了十年宾主之谊,今后本教迁移该国,教主的职责,自是以你执掌为宜。师弟,事已如斯,请你依从众议,不必再推辞了。”
喇嘛们在表示去留的态度时,早已想到了这事情要牵涉到教主的废立,他们衡量利害,虽然对旧教主之去,心存惋惜,但也无可如何了,所以,法王让位师弟,可说是“意料中之事”,因此众人的情绪,便反而不如刚才激动,虽然也仍是有一些人低声饮泣,黯黯神伤。
孔雀明伦王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最后似乎迫不得已,这才说道:“既然师兄执意如此,小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当下,他在迦毗罗等护法弟子扶持之下,坐上了教主的宝座。
法王领头,向新教主行了大礼,说道:“我措施不当,请教主降罪。”孔雀明伦王道:“本教大计已定,今后就是尼泊尔的国教了。师兄,你曾协助该国的使者执行了国王的命令,正是大大的功劳,何罪之有?此事揭过,从此休提。”
法王难过之极,望了师弟一眼,再缓缓说道:“谢教主免罪。但请教主准我以负罪之身离开本教。”首座护法弟子也道:“我也不想到尼泊尔去,请教主准我奉侍师尊。”
孔雀明伦王皱了皱眉,说道:“好吧,师兄,你既决意离开,我也不便强你所难,就准你带须菩提去吧。其他的人,不可为例。”
孔雀明伦王续道:“迦毗罗,你去请尼泊尔王那几位使者出来,与大家见见面吧。嗯,师兄,你还想见见他们么?”许多喇嘛这才知道,原来尼泊尔的使者还藏在寺中,而且不止一人。
法王道:“不必了。”与须菩提二人正要离开,孔雀明伦王忽道:“师兄,且慢!”
法王道:“教主有何吩咐。”孔雀明伦王道:“本寺僧众,总数若干?”法王道:“有名册可查。”孔雀明伦王道:“不,我现在就想知道,师兄,你记得么?”法王想了一下,说道:“连你我在内,共是一千零三十一个人。”
孔雀明伦王道:“今日不到会的有几人?”离职的首座护法弟子须菩提道:“派出的守卫和因病未能到来的共是二十四人。这二十四人我都已问过他们的主意了,愿去尼泊尔的与不愿去尼泊尔的恰好是一半对一半。所以并不影响刚才的决定。”须菩提为人公正,虽然拥护师尊,仍然如实说出。孔雀明伦王忽道:“这么说,怎么多出四个人来了?”
首座护法弟子吃了一惊,道:“怎么多了四人?”孔雀明伦王道:“你自己算一算数,本寺僧众共是一千零三十一人,不到会的二十四人,那么在此地的是不是应该有一千零七个人?”首座护法弟子心中默算了一下,说道:“不错。”孔雀明伦王道:“但刚才你点过了数,在这里的僧众,愿去尼泊尔的是五百零八人,不愿去的是五百零三人,合起来就是一千零十一个了,这不是多出了四个人吗?”
首座护法弟子大叫道:“快查奸细!”姬晓风心头一震,方自想道:“这孔雀王果然是精明厉害!”心念未已,忽见那迦毗罗身形一晃,倏然间就到了他的面前,大声喝道:“这里有一个奸细!是黄教中人冒充本教弟子!”
你道迦毗罗何以能够如此迅速发现?原来姬晓风所戴的那张人皮面具,正是达赖座下的一个“行香”弟子,黄教有个规矩,每逢教中有大典举行之时,例如佛祖诞辰或每年一度的开光典礼之类,就要派出许多“行香弟子”到各地喇嘛寺去监礼,并代表活佛上第一炷香。有一年,这一个行香弟子到大安达森林附近的一个喇嘛寺去,被森林中的猎头族捉获,剥下头皮,制成面具,猎头族制面具的秘法极为巧妙,经过许多年月,仍是栩栩如生。达赖座下这个“行香弟子”,迦毗罗是见过的,但却不知他已经被大安达森林的猎头族害了,因此就把戴了这张人皮面具的姬晓风认了出来,认为是那个弟子。
迦毗罗身为法王座下的四大护法弟子之一,武功上的造诣自是不凡,姬晓风一惊之下,险险给他抓着,江南见状不妙,无暇思索,他正站在姬晓风的身边,一指便戳过去。
江南用的是金世遗所授的独门点穴手法,迦毗罗被他一指戳中,登时半边身子麻木,伸出去的那条手臂,垂在半空,不能动弹,形状甚是古怪。
这么一来,江南也暴露了目标,喇嘛纷纷叫嚷:“捉奸细啊,捉奸细啊!”四面八方涌上,将他们围在核心。
姬晓风与江南背向着背,各自踏出天罗步法,左行三步,右行两步,前行三步,后退两步,忽而又脚跟着地,打了一个盘旋,这种古怪的步法使了出来,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引得一群喇嘛跟着他们团团乱转。喇嘛们互相碰撞,“哎哟哟”的呼痛之声此起彼落,乱得一塌糊涂。
姬晓风左穿右插,正要从人丛之中溜走出去,忽觉一股大力迎面抓来,姬晓风双掌推出,竟然抵挡不住,被那人一把抓了起来,随手就点了他的穴道。
抓着姬晓风的正是那孔雀明伦王,他把姬晓风一摔,迅即又是一把向江南抓来!
这时,那一大群喇嘛已似潮水般的向两边退下,孔雀明伦王距离江南也还有丈许之遥,但他那虚空一抓,竟比近身肉搏力道还强,江南被那股暗力所牵,竟似陷身在激流急湍之中,身不由己的直打了几个盘旋,似是被人牵着似的,向着孔雀明伦王的方向转过去。
孔雀明伦王哈哈笑道:“我只道你有什么本领,竟敢混进来做奸细!”话犹未了,忽听得“蓬”的一声,江海天大喝道:“休得伤害我爹!”他人未到,掌先发。用的是须弥掌力,掌风震荡,“蓬”然有声。登时把孔雀明伦王的那股暗力解了。
孔雀明伦王吃了一惊,叫道:“好,第三个奸细也发现了!”改抓为劈,一掌横扫过去,江海天翻掌一迎,碰个正着,只觉如同触着一块烧红的铁块一般,身不由己地倒退三步,全身气血翻腾,极之难受,不禁大惊,心道:“怪不得他的师兄当年能与我的师父打成平手,原来他已经这么厉害,今日只怕难以脱身了。”
孔雀明伦王上身也是晃了一晃,心中更是惊奇,暗自想道:“黄教从哪里请来的这个高手?听他的说话还带童音,竟然敢硬接了我的一掌!奇怪,他的相貌要比声音苍老得多,又叫这个人做爹爹,真是邪门!”
法王也把姬晓风误认为达赖座下的那个“行香弟子”,只道混进来的这几个人,果然是黄教派来的奸细,不禁也是大惊。心中想道:“此事稍一处置不当,就要弄成两教之争。”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在教主之位,叫道:“师弟,住手!不可伤人!”
孔雀明伦王冷冷说道:“师兄,你已离开本教,本教之事,就请你不必再操心了!”他口中说话,手底毫不放松,跨上一步,“左弓右箭”,双掌一齐拍出。
江海天默运玄功,左掌右指,以须弥掌力和一指禅功再接了孔雀明伦王的一招,这一次他早有准备,只守不攻,虽然仍是给孔雀明伦王的掌力震退,但已不似刚才的难受。
法王暗暗叹气,首座护法弟子道:“师尊,走了吧?”法王摇了摇头,默默无言。要知他当了几十年的教主,与白教实已是血肉相连,在这紧要关头,哪忍得下心飘然离去。可是他也想起了现在已不是教主了,白教之规,上下尊卑之分极严,他又不能干涉他的师弟,不由得心乱如麻,进退维谷。
这时另外的两个护法弟子,一个扶着迦毗罗,一个拿着姬晓风,双双走到法王面前。
原来这两个护法弟子解不开迦毗罗的穴道,故此来向法王求救。
法王望了一眼,露出诧异神色,随即伸出三指,替迦毗罗把了把脉,他武学深湛,可以从伤者的脉息探测出是哪一处穴道被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