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葫芦出生后,沈堪舆险些丢了性命。
他明明已经没有了意识,却还是在咳嗽。暮如静原本在清洗孩子,听到他在咳嗽,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咳嗽,发冷,呼吸困难,唇色发绀。
是羊水栓塞。
死亡率达80%的羊水栓塞。
沈堪舆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宋黎刚好接顾雨甜放学回家,看到脸色惨白一身是血的沈堪舆,顾雨甜一下就尖声哭了起来,拼命地往救护车上爬,哭喊着说不要把我爸爸带走。
孩子哭闹得厉害,情况紧急,医护人员只能让宋黎带着她一起上了救护车。
沈堪舆昏迷不醒,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心跳渐趋微弱,没办法正常呼吸,却一直在咳嗽,氧气面罩上沾染着他呛咳出来的粉红色血沫,连在他身上的所有仪器几乎都在报警,车上的所有医生拼了命地做各种抢救,好歹是吊住了他一口气。
顾言笙握着他冰冷绵软的手,半跪在他身边,语无伦次地跟他说着很多很多话,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只是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地说,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从前沈堪舆总是缠着他,说阿笙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声音可好听啦。
他说,我不想跟你说话。
他笑眯眯地说,那我跟你说话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听的话,就笑一声或者应一声,可以吗?
他在他身边说个不停,说到口干舌燥,他都是一声不吭,没有给他一点点回应。
后来沈堪舆不再主动跟他说话,但只要他先开了话头,他还是能兴奋地缠着他念念叨叨地说上半天。
再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少,他问十句,他提心吊胆地听着,小心斟酌着每一个字,一边说一边看他的眼色,最终费尽力气。只能回他短短的一句,有时甚至直接用摇头点头取代了。
到现在,他没有办法再跟他说话了。
他也没有办法再弯着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用清亮开朗的少年音喊他一声阿笙。
“对不起……”顾言笙跪在沈堪舆身边,颤抖着手轻轻地抚上他冷得像冰一样的脸,眼泪像决了堤一样无休无止地滑落,“给我一个机会,留下来……求你……堪舆……”
“我知道你很痛很累,是我不好,我保护不好你……你撑一下……再给我一个机会。”
“小葫芦刚刚生下来啊……我想让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叫爸爸……没人应他,他会哭的……”
他声音哽咽得一塌糊涂,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在干什么。
唐修在安慰他,他不知道。
小葫芦被暮如静抱着,明明才刚出生不久却不肯睡觉,像小奶猫一样喵呜喵呜哭个不停,他不知道。
顾雨甜害怕得想哭又被勒令不能哭,拽着他的衣袖说爹地甜甜害怕,你抱抱甜甜,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快要失去沈堪舆了。
他胆子那么小,那么害怕被他讨厌,已经习惯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发呆很久了。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走路永远踮着脚尖,手机开成振动攥在手里,咳嗽要咬着袖子小声小声地咳,心脏难受喘不上气的时候也不会大声喘,都是颤抖着脊背努力克制着慢慢调整呼吸。
他安静得像一个布娃娃,所以也很久都没有说过爱他了。
可是他昏迷之前一边掉眼泪一边说,阿笙我爱你。
所以他觉得他快要……失去他了。
—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待区,顾雨甜趴在顾言笙的怀里,一直在哭,又不敢哭出声。
她真的很害怕,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因为有爸爸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用害怕。
别的小朋友怕黑,她不怕。因为爸爸每天都会在天黑之前来接她回家,每天晚上睡觉前会陪在她身边给他讲故事唱歌,只是她嫌他唱歌不好听,后来他就不唱了。
别的小朋友夏天喊热冬天喊冷,她没有这样的烦恼。因为夏天爸爸会在她脖子上挂一个小风扇,冬天会把她裹成一只不怕冷的小团子,虽然奶奶总是嫌爸爸买的衣服丑,可是爸爸买的衣服真的很暖和。
别的小朋友总觉得零食不够吃,她从来没挨过饿。因为爸爸总是会用好吃的塞满她的背包,而且老师说,那些都是很有营养的健康的食物,希望其他爸爸妈妈都能像她爸爸学习。
别的小朋友很怕爸爸妈妈生气起来打他们骂他们,她从来没挨过打骂。爸爸永远都是很温柔地跟她讲道理,虽然她总是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
从她记事起爸爸就陪着她,她总觉得爸爸是永远不会走的,她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烦。所以每次爹地带她出去玩,她都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反正回来的时候爸爸还是会做一桌好吃的给她。
爸爸上次离开家又回来,让她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可是现在,那个会笑会说话,会温柔地叫她宝贝的爸爸不见了,他闭着眼睛睡得那么熟,爹地都喊不醒他,以前只要爹地靠近他,他都会醒过来的。
她真的害怕了,眼泪疯狂地流,怎么都停不下来,她抱紧爹地想要找到一点安慰,可是爹地没有回应她。
她觉得爹地也在害怕,他胸膛里的心跳声那么清晰又那么混乱,跟此时此刻的她一模一样。
“爹地,爸爸怎么了?”
“爸爸不要我们了吗?是不是甜甜哪里惹爸爸生气了?”
“爹地……甜甜想爸爸了,爸爸什么时候可以来抱抱甜甜。”
顾言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红肿眼底青黑,只是无声地抱着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唐修把她从顾言笙怀里抱出来,替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温声道:“甜甜乖,别怕,爸爸一会儿就出来了,要不要跟叔叔去看一下弟弟?你不是一直想要弟弟吗?弟弟长得很好看很可爱,也很乖的噢。”
顾雨甜含着满满两包眼泪,哽咽着问唐修:“阿修叔叔,爸爸是因为生弟弟才这样的吗?”
唐修愣了一下:“不是的——”
顾雨甜眼泪流得很凶,却哭得很小声:“甜甜不要弟弟了,只要爸爸可不可以,甜甜只要爸爸!”
唐修连忙抱紧孩子给她擦眼泪:“爸爸一会就出来站找甜甜了,不哭,不哭啊。”
顾言笙仍旧是对身边的一切无动于衷。
顾雨甜拼命按捺住情绪,抽噎着小心翼翼地道:“如果爸爸没有了……是不是爹地也就没有了……”
顾言笙原本僵硬死寂得像一块废铁的身子忽然颤了一下,然后他咳嗽了一声,毫无焦距的眼睛里缓缓地聚起光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女儿从唐修怀里拉过来,抬手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哑声道:“不会的,爸爸和爹地都会陪着你……一直都陪着。”
从上救护车到现在,顾言笙终于开口跟她说了第一句话,顾雨甜的情绪终于按捺不住,瘪着嘴巴忍了又忍,哽咽着喊了声爹地,终究是放声大哭起来。
“爹地在,甜甜不要怕。”顾言笙颤声应着,将女儿抱紧,轻轻吻了吻她毛茸茸的脑袋。
“阿笙……”唐修知道顾言笙现在离崩溃就差一根弦,但确实还有一个地方不能没有他,“你去看看小葫芦吧……孩子几乎从刚出生哭到现在了。中间就喝了点奶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又开始哭。”
原本健健康康地生下来的孩子,再这么折腾可能都得进保温箱监护着了。唐修在心里叹道。
“你帮我把小葫芦带过来可以吗?”顾言笙嘶哑地说着,目光转向了手术室的方向,“我得在这里等他……他胆子小,没有人等他,他就不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