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哀嚎声听起来都一样。
所有的哀嚎声都在撕裂啃噬着梁老四们的心。
大军入城了。
城里想逃出来的人,要么被迎头堵回去。
要么,被乱刃加身,当场死掉。
看到一股股腾起的黑烟,听着依稀可辨的惨呼,即使身在城外,梁老四们也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大军出城了,从西门出去的。
守在北门外野地里的梁老四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向西门奔跑过去。
他冲上一个小土坡。
远远地,在队伍中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旁边还有几个人,每人肩头都搭了根绷得笔直的绳索。她们在拖着一辆大车。
梁老四正想冲过去,突然,那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身影倒下了,身后大车的木轮在惯性的作用下无情地从她身上碾过,大车颠了一下,一滞,继续前行。
西风送来身影的一声呜咽,很轻,像一声叹息。这是妻子在这个世间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
清脆的鞭子声、斥骂声,伴随着队伍中骤起的一阵惨呼震动了梁老四的耳膜。大脑中“轰”的一声,脚下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从遍布陕北大地的这种干沟里爬出来,队伍已经走远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妻子已经被人拖到路旁。
沉重的大车从她肚上碾过,肠子流出来拖了很长,当然,被车轮碾过、被无数双脚踏过,人早已经死了。鲜血淋漓的双脚,身上的累累伤痕,尤其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把梁老四的懦弱、苟且、希望……把他的一切,击得粉碎!
梁老四的旧世界崩塌了。
梁老四把妻子拖到一个浅沟里埋了。
没人帮忙,大家都在跟着队伍,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等梁老四用手捧着黄土填平了浅沟,队伍已经看不见了。
梁老四茫然地一瘸一拐走了阵,瞥见路边有具老者的尸体,身旁是根木棍,于是跪下磕了个头,捡起木棍做拐杖拄着继续机械地走下去。
扭了脚踝的梁老四走不快。快到延安府时,沿途遇到些幸运赎回了亲人的人。听他们说,队伍一天前就已转向北边,应该是回榆林去了。
梁老四琢磨了一会。自己走不快,不过,就算能飞,追上大军,又能怎样
梁老四坐在路边,麻木地思考着一个事实:自己从小被教导灌输,应该害怕防备的贼们没祸害乡下,反倒给了爹几十斤粮、全家老小却都惨死在应该保护自己的官军手里——爹的头,还被他们割了去领赏!
梁老四不懂什么渴死不饮盗泉的大道理、梁老四也还是没琢磨明白为什么造反的就一定是鬼魔、梁老四更不再想死后等着反贼灵魂的油锅天雷。梁老四只知道一件事:他从前拥有一个远说不上完美但还能凑合活下去的家庭,现在,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了。
梁老四不再害怕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曾经害怕失去的一切,那就无所谓了。
梁老四要报仇。
梁老四要杀人。
梁老四要杀狗官军。
绝无怜悯!
所以,梁老四只有一条路了:投贼。
梁老四泅过延水,踏上了通向南方的官道。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梁老四终于遇到了缀在关盛云大军后面的官军监视马队,也远远看到了关盛云部临时营寨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于是他走下官道,潜入旁边的灌木丛继续向前走去。
国清林今天从中午时分便非常开心。
终于到了甘泉——好吧,叫啥名字都无所谓,有河就好!
这一路在官道上推着船走,算得上千古奇观了。毒辣辣的日头把几艘船晒的干裂散架报废掉以后,国队长每次到了宿营地都要组织人往船身上泼井水——旱地行舟还带泼水的,这他娘的不是笑话么!
看到河流,国清林早早地要求关盛云止住今天的行军,及早扎营。然后安排人手在岸上开出一道斜坡,搭了个简易码头,把舟船全推到河里。未来会有好一阵子会走得非常轻松。
国队长越想越开心,于是叫上几个兄弟腾空了条小船向上游划一段,避开热热闹闹的卸船场,想捞上几尾鲜鱼犒劳一下自己。卸船场下游几里之远都会很热闹,鱼会被惊走或潜入河底,想吃鱼就要向上游划一段。
梁老四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灌木丛里蹚,整出不小的动静,于是被马队发现了。
几个骑兵纵马驰过来一探究竟。看到落日映射下长枪马刀的闪闪寒光,情急之下,梁老四一头扑进奔腾的洛水里,随即,被急流向下冲去。
骑兵们起先并不知道灌木丛里的动静是个人,他们以为是只被困住的獐子,想抓住打个牙祭。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叫花子扑到河里,才不会搭理,转身拨马走了。
累饿交迫精神体力都严重透支的梁老四,这些天只凭一口气在撑着,挣扎了一段,再也无力对抗湍急的河水,载浮载沉地随着水流被冲往下游。终于,最后的一点气力被耗尽,梁老四逐渐开始失去意识。
满脸是水的梁老四觉得一股轻微的酸痛和涨感袭向双眼——此刻,眼泪流了下来。
不过,他整个人都浸在水里,看不到脸上的泪。他想放声大呼:“俺不甘心啊!”一张嘴,一大口河水呛进来。
梁老四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就能和家人们再次团聚了。
在最后的一刹那,梁老四觉得头顶传来一阵剧痛,迷迷糊糊地想到:原来溺死是脑顶疼得很哩。
然后,就被人揪着头发从水里拎出来。
国清林也没想到,自己揪起来的这条“大鱼”有名字。
梁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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