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哩!,老天也佑护额们哩!若不然,大帅跑了,额们也会没命哩!”
每个人内心都企盼着好消息,尤其是绝境中的人,他们更会说服自己相信一切对他们有利的现象——于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一定就会像刘盈一样,未来有一场巨大的富贵等在那里。
于是他们自发地再次成军,一路向北去找张虎,跌跌撞撞地向广元方向寻了过去。这支溃兵,竟就此阴差阳错地重拾了信心。
张虎并不知道方戈已经击败了卢光宇,本已经做好了落草的打算——哪怕卢光宇缩在阳平关里不出来,自己这帮人也死定了身后的孙杰绝不可能留给你打造攻城器械的时间,前有雄关后有追兵,全军覆没只是个两天还是三天的时间问题。没想到方戈轻而易举地打通了北上的通路,不由得喜出望外。没高兴多久就得到报告,南边开过来一支队伍,可把几人吓了个半死一准是孙杰打垮了溃兵,追上来啦!张虎的第二个没想到是,来的竟是自己扔在昭化的那些兵,而且,一个个士气还很高昂!等问明白了情况,连张虎也信了自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那个斯人——程西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姑且不论,无论张虎还是方戈,他们对官场的认知仅仅局限于武将当地主喝兵血、文官克扣银粮索贿欺负武将,朝堂里面那帮无事生非家伙们的手段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还是把这次绝境逢生当作天意最符合逻辑。
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张虎方戈挥师北上,离孙杰这个煞星越远越好。刚刚正面打垮了官军,只要避开那些坚城,莫被拖住,陕省大部分地区应该很安全。本身是流寇,没官军那层顾忌,就地补给,抢到啥吃啥好了,用不着那么多辅兵——不仅会拖累行军速度,本身就没太多东西可运的,多个辅兵便多了张吃饭的嘴,挑精壮的留下千把人,再需要时抓当地百姓就好了,也不用考虑给他们吃啥,死哪里随时再抓便是了。程西带那些挑剩下的辅兵和跟着一起逃出来的百姓,沿途再收容一些,假扮成躲兵灾逃难的百姓回顺庆,先安顿下来,以后等张大帅再回来时做接应。
张虎对四川的印象简直太好了在陕北做边军时每天喝风吃沙子,自打一入川,天天白面馒头大米饭吃个够,除了菜里有不少红彤彤的茱萸辣了些一开始不怎么适应,现在张大帅已经喜欢上这口了。而且,四川很好打,若不是碰上孙杰,现在说不定张大帅已经在成都的蜀王府里吃香喝辣啦!话说,孙杰不可能一辈子赖在四川不走了吧?哼,等你一走,本张大帅再杀回来!
等程西离开,张虎和方戈又商量了一下。张虎好歹还记得自己入川的那条路,但仅此而已,方戈则对陕省完全陌生。这个倒不难解决把略阳的驿卒抓过来几个一问,就对周边的环境了解得大差不差了。周围有不少可抢的地方,成县、徽州(今甘肃徽县)、两当、凤县……可是都不能去。因为这些地方都在略阳北面,路上有虞关、马岭关、废丘关等好多关隘。虽说守军都没多少,但万一被阻个两三日,孙杰是不是会随时赶上来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谁也不敢说,还是跑快些最妥当。略阳几天前还是修伟大人的中军指挥所,安公公的粮台也在这里,加上剑州抢运出来的粮,张虎手里有了足够支持一阵子的物资,不抢也罢。向东肯定不行,那里是汉中府,墙高壕深,就算没有孙杰的威胁,现在这几个营也绝对啃不下来。那便只能向西。巩昌府是张虎入川的来路,已经走不得了因为来时为了尽量拖延追兵,所过之处连抢带烧的,人也都掳了来,现在还不到一年,能恢复个三四成就不错了,绝对供不起好几千人马过境,只能一路向西,从阶州(今甘肃陇南市)想办法进入岷州卫再行北上。
张虎方戈引军西出略阳,因为没太多辎重,不必过于依赖西汉水的水道,全军从陆路径直扑向六十里外的七防关(今甘肃康县)。从驿卒口里得知,七防关虽名字里有个“关”字,但实际上此时早已不再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而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国朝定鼎之初,为了防备西南番族的骚扰,在秦蜀要道(甘肃入蜀)设七防关。随着天下的平定,尤其是川省建了松潘卫,哪个部落壮大起来就会被狠狠放一把血,其战略意义逐渐淡化,七防关变成了巡检司,与徽州的批验所一道隶属秦州的茶马司,负责稽查陕甘茶商与藏人交易番马——直到清代,交易番马所用茶叶的主要供给地仍然是陕西、四川与湖北。现在的七防关,只有巡检和小吏各一,弓兵几十名,盘剥茶商刁难番商绰绰有余,面对几千流贼,简直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而茶马互市……简直说不得。总而言之两个字折腾。更确切的表达则需要五个字往死里折腾。其实所有互市、好吧,大明的几乎所有正事,都差不多如此。为了保证帝国的长治久安,怕地方官舞弊,圣天子时不时要派出御史巡按地方,那大权在握的御史大人如何表现自己的政绩呢?折腾啊!以七防关为例,嘉靖十四年,监察御史刘希龙以“私售茶商甚众,无益马政徒肥贪佞”为由,裁了一大批批验所——发茶引(卖茶许可证)的机构都没了,所有茶商一夜之间都变成非法经营,互市自然就没了。到嘉靖十七年,新来的御史叫沈越,洋洋洒洒一篇雄文虏酋一犯边就得十万多人,抵抗他们需要勇士吧?勇士需要骑马吧?马得用茶换吧?把互市停了就没茶了吧?没茶就没马了吧?没马勇士们就不敢拼命了吧?勇士们不奋勇,挡不了外敌也没法保邦安内了吧*(不是我瞎编哈,原文附录)……然后又恢复了!反正每个大人不把前任的工作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算没政绩!每个大人都有理、每个大人都有响当当的政绩、每个大人都是赢家——嗯,有赢家就有输家,那输家是谁呢?
大明呗。
帝国就这样,在不停的内耗折腾中日渐衰弱下去。
张虎不费吹灰之力,便缴获了七防关几百名茶商堆成小山一样的茶砖,然后实现了鸟枪换炮相邻的几个藏人部落都跟大明有血仇——白马路簇司、祁命簇司、占藏先结簇司都被朝廷松潘卫以各种理由剿过,焚碉堡、掳牛羊、杀土民……张虎在跟大明打仗、张虎手里有茶、张虎不在乎交换的价格……于是张虎得到一千多匹骏马和大小头人们的热情款待,在众多藏民向导的接力引导下,沿着汉藏交界一路潜行越过岷州卫,突然渡过桓水,一举攻克了洮州军民千户所(今甘肃迭部县),出现在陕省的洮州卫。
迭部,古称“叠州”,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大拇指”——群山连绵,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汉藏两地,在这里,天神用大拇指按了一下,于是便出现了一个缺口通道。沿此北上,便是洮州卫,再向北,便是临洮府和大明的陕西行都司。
*崔府君道教神仙,隋唐人。曾仕磁州滏阳令,据说昼理阳,夜理阴,也有说在阴间做判官的便是他(另一说是四大判官之首)。比较著名的事迹除了泥马渡康王,还有给唐玄宗托梦,告诉他安禄山“必灭矣”,您别再跑了……
*沈御史的雄文此地去徽六十里程,去秦二百里程,而茶马由是通焉,岂可以无官守与公署哉?况虏酋一寇,众逾十万,近者吉囊俺答之种最号精强,而哈喇慎亦黠虏也,不时南侵,墙堵而来,虽有秦、巩、临、平、甘、宁、固、靖诸路之兵,然众寡不敌,又多软脆,望尘奔循,莫敢支持。人徒以为虏强而我弱也,殊不知御虏在士,奋士在马,畜马在茶,行茶在公署。公署不立,而欲茶之行者鲜矣。茶课不足,而欲马之畜者鲜矣。马力不齐,而欲士之奋者鲜矣,军士不奋,外欲攘敌以却虏,内欲安夏以保邦者,未之前闻也,然则火钻镇察院行台之建,岂可少且缓乎?
上一章咱说过,这帮人行文的风格痛心疾首、云山雾罩、大道理、宏大战略……您看是不是这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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