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两个字说得太轻,几乎只是动了唇。
萧复暄没听清,低头靠近了许多:“什么?”
他微微侧了脸,半垂着眉目,仿佛只是附耳过来。
这方屋檐却忽然有了私密之地的意味,连风都绕行而过。
那一瞬,有小童子在院下询问:“大人,屋上怎么有剑声,发生何事了?”
那声音又远又模糊,乌行雪却有种被窥破了什么的错觉。他心脏倏地一跳,然后越跳越快。偏偏这些全都浸在薄懒的酒意里,以至于他并没有动,任由那些看不见摸着的东西疯长。
他听见萧复暄答了小童子一句:“无事,我在……待客。”他嗓音太低,小童子根本没听清,倒是滚在乌行雪耳窝里。
说最后两字时,他终于转过眸光,看着乌行雪。
乌行雪在重重的心跳里懒声道:“没人把客这样抵在屋上……”
萧复暄眸光落在他眼里:“嗯。”
乌行雪又说:“况且待客要摆酒,你没拿上来。”
萧复暄终于动唇道:“酒你同别人喝过了。”
乌行雪:“我可以同你再喝一回。”
萧复暄:“不必。”
他说着不必,嗓音却没有半分冷调,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了,近得呼吸交错。
乌行雪眸光几乎是朦胧的:“那怎么才能哄天宿高兴?”
萧复暄:“为何想让我高兴。”
乌行雪酒意上头,舔了一下唇道:“因为……”
他其实尚未想到要怎么说,但也用不着想了。
因为他半眯了一下眼,恍然感觉自己手指被扣紧,而萧复暄则侧头低下来……
他们鼻尖相抵,萧复暄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唇。
他还梦到了雀不落。
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南窗下的屋檐上被萧复暄吻着,下一刻就到了雀不落的窗边,以至于梦里的乌行雪都有些茫然。
他看见窗外的院子里积着雪,让人想起坐春风结满廊檐的冰枝。只是屋里不再有小童子大摆杯盏,也不会有人不顾夜色来赏景。
院里的雪极厚,光是看一会儿都冷得心惊。
而他确实是冷的。寒气从骨缝里往外蔓延,那是搂着暖炉、烧上汤婆子或是烤一盆炭火都缓解不了分毫的冷。
他披着一件薄薄的素衣,倚在窗边,似乎刚从榻上起来。
他看见方储从旁边的屋子匆匆跑进来,手里抱着一件狐裘大氅,那大氅似乎用什么东西焐过,还没披裹上身都能感觉到一篷暖意。
“城主,把这个披上吧?”方储抖开了大氅。
乌行雪却摆了摆手,答道:“我用不上,放回去。”
方储咕哝道:“可是劫期很冷的。”
乌行雪说:“是么,我倒觉得还行。”
方储:“……”
方储劝道:“这才刚进没两天,后面只会越来越冷。”
乌行雪瞥了那大氅一眼,说:“我哪回用得上这个了?”
方储嘴唇蠕动了几下:“城主确实一贯不爱多穿,但是……”
乌行雪:“但是什么?”
方储欲言又止,朝他手指尖觑了几眼。
乌行雪顺着他的目光垂了眸,看见自己手指尖泛着淡淡的青。他再抬眼,方储已经避开了目光,不敢多看了。
乌行雪轻捻了几下指尖,运转着体内气劲。
劫期期间,气劲运转起来果真难受极了,每一寸都凝滞着,就像冻住的川流。强行冲开的过程犹如针扎,密密麻麻刺着经脉要穴。
那是一种绵密的痛……
乌行雪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一周气劲运完,手指上的青色便退了下去,乍一看白皙干净,没有一点异状。
他把手摊开,让方储看清楚:“你再看呢。”
方储搂着大氅,无话可说。
乌行雪又道:“方才不过是因为刚睡起来。”
方储勉勉强强“噢”了一声,一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的模样。
其实邪魔碰到劫期,不想显露出丝毫弱处十分正常。毕竟照夜城群魔环伺,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但眼下他们是在自己的府宅,雀不落附近惯来无人,也不会有谁看见,多穿一件大氅总归能暖和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方储不明白。
但乌行雪就是不穿。
他倒是问了方储一句:“还有酒么?”
方储一听,觉得不穿大氅,喝点温酒也行。于是连忙点头道:“有啊!城主你稍等会儿,我去拿酒!”
他顺手要把狐裘大氅挂在屋内的木架上,却被乌行雪挡了:“别挂那里,哪里翻出来的送回哪去。”
方储满脸纳闷,但也不敢多问。
劫期本就难熬,哪怕没脾气的人都会变得阴沉不定。他哪敢触城主的霉头。于是方储只得把狐裘大氅送回偏屋,老老实实搁回柜里。
于是乍看起来,就好像雀不落从没有谁觉得寒冷难耐,也从没有谁翻出过那件狐裘大氅,
方储很快拿了两壶酒和杯盏过来,他还顺手搓了个掌心火,偷偷将酒温了一下。
于是乌行雪接过酒壶时,触及一片温热。
他抬了眼,就见方储猛地弹开,缩回到屋角,讪讪道:“城主我……我听闻这酒温着更好喝。”
乌行雪这回倒没多怪他,只道:“那你听没听过,这酒温着喝容易醉?”
方储张了张口,连忙摇头:“不知道。”
“我错了,城主。”方储低头认错。
乌行雪把酒盏抛回去,道:“我不用这个。”
这不是仙都的玉醑,入口厚重,不像玉醑清甜,这里也没有同他当窗对酒的人,犯不着拿着小盏慢悠悠浅酌。
他只是看着院里的冰枝,还有青雾下高高的屋檐一角,忽然想喝酒了。
照夜城的酒确实不一样,曾经玉醑他喝上半天也只有薄薄酒意。如今两壶就已经有些懒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眸光含着清明月色,并不混沌,却蒙着一层浅浅的雾。
他倚着窗沿,忽然开口问方储:“雀不落这些窗户是开在北边么。”
方储愣了一下,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题弄懵了。过了片刻才道:“是啊……是在北边。”
人间市井百姓家,屋子总爱坐北朝南,向阳,门窗也都爱开在南边。但照夜城毕竟是魔窟,从来都同人间相悖。
邪魔们可不管向不向阳,只管自己舒不舒坦。整个照夜城的格局都是悖逆的,这里的府宅也大多坐南朝北。
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乌行雪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突然发问就显得有些奇怪。
方储疑惑道:“城主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是有什么古怪吗?”
乌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没什么古怪,就是忽然想起来,顺口一提。”
他以前很少主动与人说起这些,这会儿大抵是……酒意上头。
他静了一会儿,眸光从屋檐收回来,落到了窗下,忽然轻声道:“方储,你那窗下有什么特别之物么?”
方储摇了摇头:“没有,窗下无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没什么特别物什。”
乌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垂眸看着低矮草木,道:“那为何有人惦记着窗下呢。”
方储被问住了,倒不是问题有多难,而是从他家城主口中问出来实在稀奇又罕见。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为住得高吧。”
乌行雪笑了一声,头也没回,觉得他这答案像是一句多余废话。
方储硬着头皮道:“住得高,窗下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随便往窗下一扫,能看到的东西又多又远。说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记惦记便无可厚非了。”
乌行雪听着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
那念头闪得极快,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渐渐地收了笑意,握着酒壶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边。
“住得高……”
他嘴唇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看见了一片萦绕不散的雾,看见雾里有巨大的坟冢,还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飞身上塔顶,提灯而立,站在窗边朝下望过来。他记不清那是在看他,还是看向更远处平安的城镇了……
而后灯光在雾里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抬手敲响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