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1 / 2)

那些倒悬在庙宇顶上的灵魄在哭叫中挣扎着,伸长了脖颈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试图朝乌行雪缠绕过来。

乌行雪没避也没挡,只是任由那些攻击朝自己淹没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灵魄愣了一下。它们近乎茫然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这个孤身站在旷野禁地里的人。

很奇怪,它们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张的怒意……以及无边悲悯。

或许是怒意太盛又带着威压,它们有点被吓到了。又或许是那种悲悯浩瀚如海,让它们有了刹那的安静。

那是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数以千万计模样可怖的灵魄拉长了身体,手指绷紧成利爪,却凝固一般停在乌行雪身前,只差毫厘。

其中一个灵魄盯了他许久,茫然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你……”

乌行雪看着他拉长变形的面容,良久后轻声应道:“嗯,是见过。”

落花山市入口处不多远有一家茶肆,店里日日有一位先生拍着醒木说书,讲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里的小二嘴碎话多,哪个客人进店他都要聊上好一会儿,常被调笑说热情过头。

有一回乌行雪斩了太多乱线,不想回仙都,便来到落花山市,在那茶肆临窗处坐过一会儿。那个嘴碎话多的店小二便搭着布巾过来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说:“公子瞧着脸色有些郁郁,是碰到烦心事了么?”

那时候乌行雪愣了一下,没有计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带着笑,你从何看出我有烦心事?”

店小二没答,只是一边擦桌子一边道:“公子往后再碰到烦心事,就来这坐坐。咱们这别的没有,就是热闹,我给您逗闷。”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长长的弧线,他一边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边道:“一壶茶下肚,再听听话本,就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方才掌柜的交代了,给您免茶单。”

他笑嘻嘻地说:“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兴了再走。”

乌行雪记得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如今那张脸却被拉得极长,要仔细看才能勉强认出。

而当初给他逗了许久闷子的人,如今却哭叫得两眼浮肿,不人不鬼地说:“我们好难受……”

“你知道吗?我们好难受……”

“你能明白吗……”

“那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乌行雪就那么听着,一字一句听进耳里。

天道无形无情,不会管这世上某一个人的生死苦痛。但灵王不同……

怪只怪他化成了人,长了耳朵长了心,所以他能听到所有的叱骂和哭喊,能明白那些灵魄口中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难受”。

当荒谬和悲哀铺天盖地漫到了顶,便是愤怒。

而当愤怒又到了顶,就只剩下笑了。

灵王终究不算人。

他不会哭,也从来没有哭过。他这漫长的一生,只会笑。

黑雾太浓,阴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听见那些灵魄问:“你为何笑啊?”

他扯着嘴角,道:“……因为可笑。”

他又听见那些灵魄问:“那你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结了霜,透着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这上面沾有多少血。”

灵魄说:“有血么?明明很干净。”

他又笑起来,双眸落在眼睫深浓的阴影里,不透一点光。他说:“你们看不见而已。”

灵魄道:“那你就能看见?”

“嗯。”

“有多少?”

“……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难以计数。

可即便难以计数,他却全都记得。

他明明算不上记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扫一眼就过,并不入心。唯独剑下杀过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张面孔,每一次阖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动的生命在他剑下慢慢微弱、安静,最后归于永久的死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静同世间任何一种安静都不一样,它会让所有喧闹都戛然而止,它会把人困在望不到边的云雾里,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所以……他在安静无人的时候,从来都睡不好一场觉。

那会让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间。

但如今,即便头顶有数千灵魄哭叫不休,他还是陷入了只有死亡才有的寂静里。

那种孤寂漫天席地,他笑着站在那里。

他听见灵魄们议论纷纷,同他说:“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雾。”

乌行雪扫量着自己,道:“看到了。”

一些黑色的、烟雾似的东西正萦绕着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个身体。

那黑雾让灵魄们有些瑟缩,他们半是畏惧、半是厌恶,再次陷入了躁动里。整个封禁之地都被搅动得震荡不息。

他们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

乌行雪静静地看着那些黑气缠绕满身,良久之后答道:“邪魔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矛盾场景——缥缈澄澈的仙气和丝丝缕缕的邪魔气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在灵王身上,就像一种莫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