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应灵台而生、亦应灵台而化,于是这里的万物都能成为灵台天道的兵戈。
倘若吹过身侧的风、缭绕各处的云、投照而来的日月华彩,数不清的仙使仙童、还有千万座玉瑶宫堂……一切所见之物、所闻之声都成为了攻击,那就是寸步难行。
这一刻的仙都便是如此寸步难行,可是直赴灵台的众仙却无谁能挡。
桑奉的行舟图别有神机,梦姑的花月镜能造幻境。两厢一合便不见瑶宫。
众仙如行图上,纵穿山海。
云骇的经幡缠裹八方,遮天蔽日;花信明灯横扫,光耀千里。
或歌指如飞星,琵琶斜抱,惊弦如急川,声盖云雷。
萧复暄的灵剑在问天之刻碎尽,他两手空空,却还是烧着灵魄化了一道巨剑金影飞纵而去,在震荡之际托在了九霄云下。
于是世间在那一刻出现了奇景——
仙都碎裂的玉石山崖倾覆向下,本该砸落人间,却凝于金光照彻之中,震颤着,却一点一星都没有落下。
……
那凌驾众生的灵台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步里,却是百祸丛生、万劫横挡。
那是这世间最漫长的一步,一瞬如一年,可能终其一生都落不到地。
然而有人身灵不复,在众仙之前已经走了整整三百年。
所以最终他们法器尽毁,却还是踏上了那道灵崖之巅。
或歌满手是血,抱着琵琶在那一刻扫下了最后一道音。
声到半路时,四弦俱断,弦上窜起的猩红猛掀数丈,将这仅剩的法器卷进了冲天大火里。
弦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灵台有如兵戈的风雷雨火倾天覆地扑裹过来,众仙下意识以手挡眼。却有一道血影反向行至,如飞星梭过,没进了风雷雨火里。
那是乌行雪。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斩断的第几道乱线了。
他握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的“人”。曾经那条无穷无尽的路,如今终于快到终点。
曾经每一次去斩乱线,他总是身带仙光。唯独这次,他身无仙光,满身缠绕的尽是怨恨,而那怨恨是数不清的亡魂。
乌行雪冲那些亡魂轻声说:“这是该给你们的一个交代。”
话音落尽,他手握乱线“灵王”化成的剑影,自灵台之上直劈而下!
百年间数不清的乱线、数不清的亡人,尘世间历历而过的生死爱恨就都付在这一剑里……
然而这一剑落空了。
那道能斩乱线的灵剑在劈落之时,本该有身灵俱裂之感,然后天塌地陷,乱线化作虚无。
然而乌行雪一剑下去,却只感到了空。
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他满目愕然。
紧接着,他又听见了那道虚渺之音。那声音响彻灵台之内,环绕着乌行雪,在风云万雷中说道:“由乱线而起的灵王,要如何斩去乱线?那是他存在的来由。”
“荒谬。”
“愚钝。”
“螳臂当车。”
乌行雪瞳仁骤缩,心脏猛地一塌。
他忽然体会到了凡人自嘲时常说的一句话——哪怕搭上全副身家、万般性命,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徒劳无功啊……
他如同身坠无端海底彻寒的冰窟里。
万般变故就此突生,急转直下。
乌行雪几乎砸落在地,灵剑“当啷”一声响。紧接着便是风雷骤变——
陡然而来的剧烈震荡极不寻常,每震一下,都让人有身灵撕裂之感。好像一半还在乱线,一半却将归于现世。
闷哼和钝响掩盖在崩塌炸裂的声音里,微不可闻,本该无人能听到,但乌行雪却在一阵一阵的昏黑里猛然转眸。
支离破碎的场景之下,他满身是血、满眼是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却能感觉众仙再难支撑,纷纷崩塌跪地。
这种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灵台天道在他一剑落空的境地里,要将所有现世之人扫出乱线!
只是这次不仅如此……
他还能感觉到脑中一切事物正在疾速褪淡下去,他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过的所有都被一点一点从脑中抽走。
乌行雪在逐渐空白的状态里茫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剑刃。
剑刃割破手掌的刺痛让他清明了一瞬!
在那一瞬里他意识到,这次灵台天道不仅要将他们扫离这里,还要让他们忘记这里。
或许不止这里,还有与此相关的所有。
乌行雪眸光乱了一下。
他忽然踉跄起身,低声叫了一句:“萧复暄……”
这世间没人比他们更明白遗忘的滋味,他早已领教过数百年。
刀山火海、身灵俱灭之痛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唯独这点,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他不想再听萧复暄问一句:“你是乌行雪?”
也不舍得让萧复暄再听一次:“你认错人了。”
乌行雪在无可歇止的清扫和遗忘里,只身穿过如刀如剑的风雨云雷,在满眼血色里寻找着,然后用力抓住了萧复暄。
然而就在一刻,支离破碎的场景和山河俱崩的震荡突然凝滞,就连记忆从脑中抽离的感觉都慢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要归于现世的路上,有人强拽住了所有。
那一瞬间的刹止来得极其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乌行雪。
但下一刻,他就在一片冰冷里骤然明白过来。
因为他抓住萧复暄的时候,看见对方低垂着头,唇色苍白,耳骨上的三枚丧钉却滚落在地。
而乌行雪慌忙摸索,却探不到对方躯壳里的灵魄。
萧复暄那具天生碎裂的灵魄确实不在躯壳里。
他曾在极北之地,握着一尊白玉雕像,经历过世上最漫长的一场遗忘。他尝过所有重要的一切被抽离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灵台天道在这一刻想做什么。
可这一次他要拦住,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