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树(四)(2 / 2)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略过了良缘那段,继续哭诉道:“他还日日在梦里吓唬我。”

乌行雪:“哦?怎么吓唬的?”

李家公子:“扮鬼。”

乌行雪:“?”

李家公子道:“他经常说着说着话,语气就变得幽幽的,特别虚也特别轻,然后眼里就淌下血泪来。或者猛地拍我一下,我一转头,他咧嘴笑笑,笑得特别邪性,拍我的手说断就断,然后血淋淋地滚到我手里。我……”

这李家公子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然多奇遇,却一贯福大命大,没有真正遭过什么罪。哪里受得了这种场景,更何况还夜夜都是呢……

于是十来天下来,眼下的乌青就可见一斑了。

乌行雪觉得那梦里的人还挺有意思,但嘴上还是宽慰了李家公子一句:“兴许再过几日便消停了,不至于真的夜夜来骂你,哪有那副闲心呢。”

结果李家公子哭得更惨了,一拍大腿道:“有的,他说自己就是世间一闲人。”

乌行雪:“……”

灵王大人擅长怂恿别人围着天宿哭,但并不擅长应对别人冲着自己哭。

他想了想,劝道:“那你就把戏文改了嘛。”

反正他听稀奇也听得差不多了。

李家公子道:“晚了,今日这出就是末尾了,马上都要唱完了。”

他抹了抹眼泪,忧愁道:“倘若这么夜夜相熬,我这寿命得折好几道吧,会不会连而立之年都过不了?”

乌行雪刚想说“不至于”,就听这李家公子道:“那我四处欠的人情恩情,可就还不完了……”

乌行雪怔了怔,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和萧复暄在这江洲城、卧龙县两边往来,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李家公子又帮了谁谁一个忙”,“李家公子又给谁家牵了个好姻缘”,从未听过他欠着谁的。

到他自己这里却截然相反——只字未提所行善事,满口都是“我还欠着谁一份恩”。

乌行雪同萧复暄相视一眼,忽然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公子甚为讨喜。

他想了想,同这李家公子说:“你欠的恩情里,有我们两个的么?”

李家公子道:“自然是有的!”

乌行雪道:“那今日起,你就可以将它勾销了。”

李家公子纳闷道:“为何?我还没找到报答之法呢。”

乌行雪指了指戏台说:“我就爱听戏,可近百年不曾听到新事了。你这是头一个,虽说是胡编乱造,却也很是稀奇。我们应当能记很久,这比那金银图卷稀奇物什有意思多了,算作报恩绰绰有余。”

他难得正经,李家公子听了一会儿,颇有些赧然,攥着折扇支支吾吾半晌,问道:“听二位恩人的话音,是要离开江洲城,去别处了吗?”

萧复暄道:“嗯,本来也是为了你这戏文多留了一阵。”

乌行雪笑了笑,道:“这小半年,多谢招待了。”

他们于那年夏末秋初离开江洲城,如先前一样,又游历去了人间其他地方。

这位卧龙县的李家公子并没有如他担忧的那样短命折寿,梦里那位脾气乖张的人吓唬过了瘾,也没再捉弄他。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依然广行善事、广牵良缘,远近闻名。

他还是常有奇缘,常遇奇事,福大命大。从一脸纨绔相的年轻公子,慢慢有了美须发,再慢慢成了颇为慈祥的老者。

他在请吃完八十庆宴后寿终正寝。

江洲城、卧龙县一带的百姓受惠颇多,常有惦念,于是在邻山望江的地方砌了一座庙宇,庙里以这李家公子为形,立了一尊石像,摆了供桌香案。

再到后来这一带的老人一一离世,后辈再去那庙里上香添果时,都会说:“这是积善德、保姻缘的‘神仙’。”

乌行雪和萧复暄再来此地,就是那时候。

他们路过那座庙宇时,看见庙里香火络绎不绝,庭院里还站着一颗造型颇为好看的树,挂满了红色笺符。有个专门布香的人站在庙门边,问他们:“你们也是来上香的吗?”

乌行雪问道:“这是哪家的庙?”

布香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们一番,道:“啊,二位不是这江洲卧龙一带的人,兴许没听过,这是李善人庙。”

“李善人?”乌行雪转头冲萧复暄说,“李……会是咱们见过的那位么?”

“进去看看便知。”萧复暄道。

于是他们接了布香人递过来的一把香,踏进了庙宇。

这庙宇并不算大,侧边各有一间屋,中间便是正堂。同当年仙都随处可见的瑶宫府宅全然不同,就是人间凡宅的模样。

正堂里立着一尊石像,旁边有一块方形的石碑,碑上记刻着李善人生平,大小诸事在这有限的石碑上尽缩成了赅言。一共不过五六列,但足以让乌行雪和萧复暄认出来,这确实是他们当年认识的那位李家公子。

由此可见,人间还是喜欢敬香祈拜,只是那庙里供奉的不再是仙谱图上列着名姓的仙人了,而是凡人。

百姓将那些颇受敬爱的奇人记述下来,刻碑立庙。然后依照那些奇人生前所行之事,给他们取了一个又一个名号,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间,已然遍布城间山野,香火鼎盛。

乌行雪抬头打量着石像的面容,拱了拱萧复暄:“你说这么多年了,庙里的石像还是这模样,一点儿都不像真人。”

萧复暄道:“无一不胖。”

还真是。

乌行雪笑了半天。

当年的李家公子生得一副纨绔相,称得上俊朗。但这庙里的石像却宽圆许多,颇有些慈眉善目之感。或许也融了他后来年老时的模样吧。

庙里还有一个看顾香火的人,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像鸟雀似的,颇有些叽叽喳喳。他看乌行雪和萧复暄不似当地人,便来了兴致,将他听来的关于李善人的故事讲了个滔滔不绝:“这李善人啊,一生可谓奇缘不断……”

其实那些事,乌行雪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听过了。还有一些事,甚至本来就同他们有关。

“……他在江上遇见过真仙,还在海上见过龙君。”那看顾香火的人一边说,一边端起长明烛火,要给这两位英姿俊美的香客点香,却见这两位香客手指在香头上兀自一捻,袅袅的烟便升腾起来。

看香人:“?”

当年在仙都,灵王和天宿不吃人间供奉。他们没享过香火,也甚少给别人点香。

这大概是屈指可数的之一。

庙宇里香客往来,没人知道这一幕其实是世间罕见——

曾经的神仙给后来的凡人敬了一炷香。

他们转头从正堂出来,那年轻的看香人才猛然回神,匆匆追出来。

他叫住了这两位香客,嘴巴开开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尴尬地直挠头,最后只好随便找一个话头。

就见他朝庭院那株挂满笺符的花树一指,道:“二位……二位既然上了香,不妨再挂个符牌吧!”

乌行雪朝那花树瞥了一眼,问道:“那符牌是作何用处的?”

看香人道:“保姻缘的!那是远近闻名的姻缘树,当年李善人好牵红线,他拉的媒就没有不成的,所以这姻缘树可灵了!哪怕是路过一只走地鸡来挂个符牌,出门都能觅到另一只,凑个良缘。”

这话似曾相识。

乌行雪听得一愣,然后笑了开来。

他们本就渺然出尘,这么一笑,看香人便看得呆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以为这香客在笑他的话,连忙面红耳赤地强调道:“真的很灵!这卧龙县、江洲城的百姓亲身验过。甚至冕洲、阆州那些地方的人都慕名来过呢,都可是要过海过江的。可见这效力多厉害!”

乌行雪见他越说脸越红,便道:“我也没有不信,我只是有个疑问。”

看香人道:“什么疑问?您尽管问,我知道的可多了。”

于是乌行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萧复暄,道:“你方才说那姻缘树挂了符牌是为了觅良缘。那要是已经有了良缘,不用另觅呢?”

看香人:“啊?”

他刚回过神,就又被问呆了。眸光在那两位之间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片刻之后,不知为何,脸红得更甚了。

好半晌,他才憋出一句,答道:“那……那也一样,能保姻缘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乌行雪点了点头说:“这倒是可以。”

要真挂了牌子就遇桃花,回去就有得受了,那可不是三五天能哄完的事。

他冲看香人伸手要了一个笺符。

看香人要递笔给他,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那墨时间久了易驳落。”

看香人:“……不用笔用什么?这可是硬木的。”

乌行雪冲他晃了晃手指。

没等看香人再生疑问,他就已经落指在了符上。借着指尖剑气流转,在那符上行云流水刻了字。

不消片刻,那棵远近闻名的姻缘树上多了一枚红色笺符。

符上一面写着两个名字:

乌行雪

萧复暄

从此这良缘长长久久,与山云同寿。

另一面是四个字,给那庙里的李家公子:

「故交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