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山中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进入森林。林臻低声问道:“笺师哥,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背叛我们?”笺竹冷笑了两声,道:“你想听么?”林臻不语,笺竹又冷笑两声,道:“说了也无妨。”当下将实情道了出来。
原来他当时在万窟山和驱灵门诸人被擒,在战斗中竟一剑误杀了同学院的闻敏,再加上金瑞官的羞辱,最后导致他丧失斗志,投降了金瑞官,便也导致了驱灵门诸人大败亏输,均是成了阶下囚,被押送往通天山。笺竹本来就被父亲笺廉直宠坏,品行不端,而且过惯了受万众瞩目的生活,此时忽然成了人人唾弃,人人能辱的反贼,心神大受激荡,再加上杀死闻敏的愧疚,和金瑞官在战斗时对他大加折辱,一时间心中的诸般恶念和卑鄙竟全部冒了出来,将他的心理防线完全击溃,驱使着他向朝廷投了降。
后来金瑞官为了考验笺竹的忠心,就令他协助官兵攻通天山。笺竹因为投靠朝廷而被同门唾弃唾骂,又在背叛自己门派的负罪感之下,竟变得有些疯狂,到通天山之战时竟真的带着官兵攻山,对昔日的同门大开杀戒。大战结束之后,不少人被捕、被斩杀,笺竹竟被勒令去斩杀自己的父亲笺廉直,否则就会和其他驱灵门弟子一起被当众斩首。其实笺竹完全可以施展自己的剑术,杀出重围,但他早已失去了理智,竟当真一剑刺死了父亲。他这“大义灭亲”的举动得到了金瑞官和呼延镇的赏识,于是他便成了保安司的打手之一。
“从此,驱灵门剑宗弟子笺竹已经死了,这世间只有保安司打手笺竹。”最后,笺竹冷笑着说道,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众人听他讲述,越听越觉得惊心动魄、匪夷所思,待得他说到自己如何攻山,如何弑父时,人人脸上均是震骇莫名,又听他语气平静,竟似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且没有任何忏悔之意,浑身不觉毛骨悚然。连一些保安司打手听他描述,脸上也是怛然失色。
过了良久,林臻颤声道:“笺师哥,为什么?”笺竹不耐烦地咂咂嘴,道:“什么为什么?”林臻怒火上冲,大声道:“你背叛师门,还杀了你自己的父亲,这天下最大的王八蛋莫过于你!”
笺竹狞笑两声,道:“什么王八蛋不王八蛋的。人的一生,不就是为了过得安心么?我现在过得很安心,何乐而不为?”
林臻摇头,难以置信地道:“难道你背叛师门,也是问心无愧么?难道你杀了自己的父亲,就没有一天后悔么?难道你竟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做出这些天理不容的邪恶之事?”笺竹只是冷笑了两声,不再接茬。
行程无话,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出了纵横山脉,抵达保安司军营。
到得军营,先有数十名打手一拥而上,四人押住一人,便往营地里走去。
有四名打手正往陆琪走去。便在此时,忽见陆琪飞起一脚,将身后的保安司打手踢倒在地,随后冲向了守。这一来全场一片哗然,那四名打手急冲上去,喝道:“反贼!干什么!”“别动!”但见陆琪掠过守身后,又奔数丈,便被数余名打手摁在地上,随后被拉扯着离开。
这时,又有一人来到守身旁,道:“有请。”便拉着守往军营里处走去。守见自己走的方向和其他人不一样,心下大奇,却不动神色,暗道:“看看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来到一座大帐篷前,那人掀开帐蓬门,将守拉了进去。
守走进帐篷,但见一人居中而坐,国字脸、黑劲装,一把钢杖放在旁边,白光流动,正是降魔杖。原来此人却是保安司司丞呼延镇。
那人将守粗鲁地摁倒在地,对呼延镇作了一揖,便即离去。
呼延镇凝视着守,双眼发红。过了良久,他才喃喃道:“拔他他的遗言是什么?”
守怔了一下,问道:“你说的是呼延拔么?”
呼延镇听到弟弟的名字,身子一震,默然无语,点了点头。
守回想了一下,道:“他向你们赔不是,没能在太阳出来前杀死我和陆琪。他还说他不能跟你好好赔不是了。”
呼延镇听闻此言,心中一痛,眼眶发红,一想到弑弟仇人就在眼前,心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陡然间涌入脑子:
“我儿时家里穷苦,妈妈为了生计身在青楼,我却不知道我爸爸是谁,更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姓呼延,是妈妈的一生所爱。妈妈爱那人爱得发狂,给我起了‘呼延’的姓氏。
“从小我就知道妈妈的工作并不光彩,但我知道,我们家很穷,妈妈是迫不得已,她为了养大我们,牺牲了太多太多。即使其他小孩总是取笑我们是‘贱种’、‘野种’、‘妓女的孩子’,我也并不怪她为何要在青楼工作。有很多同为妓女的孩子,他们都痛恨他们自己的母亲,认为自己的母亲是耻辱,但我觉得一个母亲能有这么大的毅力,在如此穷苦的情况下生下一个孩子,还能将他含辛茹苦地拉扯大,本身就是一件伟大的事。
“后来弟弟出生了,叫作‘拔’,用的也是‘呼延’的姓氏。只是他的爸爸不是那个姓呼延的人,因为他长得和我完全不一样:我长得普通,国字脸,可他生得俊俏,人见人爱,连那些总是欺负我的孩子有时也会赞叹他帅气可爱。我对此并不嫉妒,我也不知为何,我只觉得这个弟弟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快乐。
“妈妈总是很忙,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所以我和弟弟总是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闹事、一起吃饭、一起去听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我和弟弟都想要让妈妈,让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妈妈总是说:‘孩子,要做一个对朝廷有贡献的人,要做一个对这个天下有贡献的人。’她虽然只是个青楼女子,却深明大义,而来到青楼的那些男人中也不乏那些英雄好汉,记得当年我和弟弟最仰慕的便是这种人,也想要成为这种人。
“说来可笑,妈妈为了让我们出人头地,所有赚来的钱都让我们去读书了,可我和弟弟对读书都没有兴趣,整日逃课闹事,先生每日都要去妈妈那里告状。后来妈妈没办法,只好让我们去练武,哪知我们读书不行,练武却是绰绰有余。可我们练了武,更爱闹事了,隔三岔五便到街上和那些黑帮人士打架斗殴,记得妈妈以前每次看到我们鼻青脸肿地回家,都会又怜又怒,一边给我们擦药熬药,一边劈头盖脸地骂我们。”
守见呼延镇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心中微感诧异。
此时呼延镇却又想到后来的事情:“再后来我们惹了一件大事,两个少年把当年京城最大的黑帮‘雄火帮’翻了个底朝天,他们的带头大哥还被我们打成了残废,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也被我们打死了好几个人。我们以为我们完了,当时妈妈知道此事之后也是终日以泪洗面,以为我们杀了人,会被朝廷抓捕,死刑伺候,哪知几日后竟有一人来访。
“那人是师父杨广志,他得知我们两个人打灭了保安司都为之头疼的‘雄火帮’,对我们甚是赏识,当时他说:‘二位高手,若不为朝廷效力,便是朝廷的损失。’便将我们举荐给了当时保安司的司丞关休德。后来我们当真就进入了保安司,成了两名打手。
“在保安司那些年,我执行了好多任务,破了好多案子。后来司丞关休德退休后便将司丞的位置交给了师父,再后来师父退休后,便将司丞的位置传给了我。
“记得当年师父天天请我去家里吃饭。他有一个女儿,叫做小珍,天天黏在我身旁,要我给她讲我处理过的那些案子。她喜欢听,我也乐意讲,所有我天天去师父家,给她讲这些事情。慢慢的,我发现我心中有她,而她也发现她心中有我。终于七夕那一晚,我们一起看着夜空,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也紧紧地抱住了她。师父对这事情很是欣喜,时常说:‘小珍,镇子是一个可靠的男子,爹从来就想要你找他这样的人。’时常让小珍面如红潮,让我心中大喜。
“后来师父生病去世,我和小珍便相依为命。我既然成了保安司的司丞,日子自然好过了许多,于是我接走母亲,带着小珍还有拔,一起在内城住下。这当真是我们一直想要的日子。
“可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五年前羽远帝驾崩,当今广兴皇帝登基,立了金瑞官为丞相。本来那金瑞官在朝廷名声就不好,是一个靠着溜须拍马讨到皇帝欢心的小人,记得大约二十年前的那次殿试上,有一个才子,能说会辩,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武艺又很是高强,记得当年妈妈就是用这个人来给我们设榜样,要我们好好读书,可是那个金瑞官却凭着一手溜须拍马的本事把考官哄得高高兴兴,夺得了状元。
“那位才子后来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朝廷后来被那金瑞官搞成了什么模样:乌烟瘴气,容不得任何反对派,恃宠营私,只报喜不报忧,天天带着皇帝玩乐,不理朝政历史上奸臣做过的事情这厮基本都做过。
“那时叶仙儿和慕容恭临也加入了保安司,他们很强,无论战斗的实力还是处理事务的实力都出类拔萃,所有我时常将他们带在身旁,哪知他们的师父竟是古旱神女魃,而且还是丞相的人。这个丞相,正是使用叶仙儿和慕容恭临来慢慢渗透保安司。我也暗中培养了几个心腹,比如许代,比如老张,比如青面。我不想看到保安司也成为这个丞相的爪牙。
“可我弟弟呼延拔,天天和叶仙儿和慕容恭临黏在一起,一来二去竟然认识了女魃。又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他竟然萌生出了长生不老的念头。我当了司丞之后,每日的事务都很忙,是以我根本没有闲暇去管他,是以我根本没料到那日他竟然会对我说:‘哥,我拜了女魃为师。’
“我勃然大怒。女魃是金瑞官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弟弟和金瑞官他们有交流,所有我对他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不认女魃这个师父,还是和我断绝兄弟关系。’他的表现很坚决,便是继续认女魃为师父。平心而论,我可以理解他——弟弟是个武痴,而女魃毕竟身为古神,修为自是高深不可测,但我无法接受我的弟弟成了女魃的人,也就是成了金瑞官的人。”
守见他脸现怒气,心中一凛,不禁往后移了一移。
呼延镇心中却兀自想着往事:“于是我与他断绝了兄弟关系,但妈妈并不知道;我和弟弟从未告诉过他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而我们也不约而同地编制了一个谎言:每次他回家后,便说我很忙,抽不开身,而每次我回家后,就会说他很忙,抽不开身。
“后来有一日我发现他白天再也不出来了,只会晚上出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小子为了长生不老,竟然让女魃把他变成了一个半旱魃半人类的‘活死人’,虽然的确得到了永生,却也不能接触阳光,触之即死,事实上他就死在了这上面!当时我得知了这件事后,又和他大吵一架,想不到他竟然说:‘你不就是嫉妒我武功比你高强么?好!那既然如此,我们今日就比一比武,若是我胜,你便再也不能管我。若我败了,我就自刎,给你赔罪。’
“我哪里肯杀他,他可是我的弟弟啊!于是一开始我放了水,哪知他一上来就使出全力,我和他斗了三招,发现竟然打不过他,便也使出了全力。我们二人斗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他胜了。我只好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之间便恩断义绝!’他凄然地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才说道:‘哥,你好好的罢!’便飘然而去。”
守见他身子发颤,双眼更红,双手紧握,似是想到了什么痛事。
呼延镇只觉心突突直跳,又悲又怒:“再后来金瑞官开始威胁我,把我派到广兴宫,让叶仙儿、慕容恭临和女魃监视我,又把我的妻儿老小都留在京城,当作人质,甚至把他们接到金府,来控制我。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小动作,可我都心知肚明,只是我妻儿老小还在京城,他们刚刚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我们刚刚过上我们想要的生活,这一切都来之不易,我决不能为了所谓‘大义’将他们毁掉!
“所以我妥协了,我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只得依照这金瑞官的意思。金瑞官要杀五行人,我便要杀了他,即使现在天下大乱,只有五行人能拯救天下,也只得如此。
“这几年来,我早已认清了事实:这世间,哪有什么英雄好汉?哪有什么武林传说?哪有什么行侠仗义?哪有什么武林规矩?哪有什么绝巅比武?哪有什么江湖道义?这一切都是瞎扯淡罢了,都是一些骗小孩子的童话罢了。这个世界哪里有那么美好?哪有什么‘大义’?都只是为了利益罢了,只是为了生存罢了!我杀五行人,只是为了我的家人罢了!我不能为了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去牺牲我的家人,去牺牲我来之不易的生活!
“金瑞官要杀五行人,我便要杀了他。更何况这五行人杀了我弟弟,他杀了我弟弟!他是我的仇人!仇人!我要为弟弟复仇!为拔复仇!”
呼延镇想到此处,忽然大声狂笑起来,身子抖动,随即厉声喝道:“五行人!你擅闯禁宫,进京劫狱,辱了皇上和朝廷,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说罢右手抄起降魔杖,猛往守头顶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