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沉默了半晌,沿着阴影蔓延出去的地方走到那人匆匆离去的小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青石路旁那几片小小的新泥上。
……
刘彻如何也想不到,到自己面前来揭开巫蛊案面纱的,竟会是这个九弟。
当然,此时此刻,即便是九皇子自己,也并不知道八皇子的亲信到底在这附近做了什么。
他只是出于宫廷皇子的敏锐和对于长兄的担忧,觉得有必要将这件蹊跷事告知长兄罢了。
“那人来的时候怀中有物,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途经的地方又有新泥的痕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可当时把人拦下,一旦闹大,若是冤枉了八哥,岂不是伤了兄弟感情?也会叫父皇忧心的。”
九皇子蹙眉道:“所以便只好在他走后,悄悄来禀告兄长了。”
刘彻赞许的看着他:“真是长大了啊,这件事你办的很妥当。”
九皇子笑的有些腼腆:“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才好。”
刘彻笑道:“自家兄弟,怎么会呢。”
因着这事的缘故,九皇子回去的晚了些。
周若冰彼时正在核对宫中账目——说来也是近期宫里边走背字儿,先是她卧病,紧跟着皇帝遇火,刚过去没几天呢,皇后又病了。
她是位分仅在皇后之下的夫人,又是近来极得皇帝看重的九皇子之母,再有皇后举荐,宫务之权自然就妥妥的到了手。
这会儿见儿子回来,还奇怪呢,打着算盘,头也没抬:“去哪儿了这是?早说了晚上少在外边闲逛,一只蚊子叮一口,最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九皇子摆摆手遣退众人,坐到母亲旁边去,低声将今晚之事说与她听。
周若冰听完心里咯噔一下,虽然猜不到具体的内容,但她的确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问:“皇太子怎么说?”
九皇子道:“大哥说这件事他会管的,叫我不要担心,也不要跟别人提起。”
周若冰的心绪就像是窗边的那架五弦琴似的,忽然间被触动到了。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当初,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这孩子甚至都没有出生……
她久久没有言语。
九皇子有些不安,握住母亲微冷的手,担忧道:“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周若冰回过神来,眼睑低垂,轻轻笑了:“没什么。”
她说:“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
夜色已深,皇太子的宫室却是灯火通明。
究其原因,却是皇太子妃遗失了大婚之时帝后赐下的佩玉。
审讯有机会进入内殿的人,却是一无所获。
向来温和从容的皇太子妃为此大动肝火,下令封锁四门,挖地三尺,也要把佩玉给找出来。
彼时刘进已经歇下,听到动静起身,使人前去打探,知晓原委之后,便知道这里边儿有鬼。
皇太子妃不是第一天做皇太子妃了,十几年没出过差错的人,怎么可能一朝性差踏错,选错了近人?
而有机会进入内殿的宫人和内侍,就算是真的动了贪心,也该去拿那些金银珠玉,又怎么敢去拿那极具有标志性、寻常人根本无法取用的佩玉!
他猜想,那佩玉大抵只是一个由头,一个足够声势浩大,掀起清查的由头,母亲真正要找的,其实另有其物。
刘进披衣起身,去了正殿,却见父亲也正在此,脸上神色少见的有些冷凝,看他过来,面无表情的向他示意一侧坐席,一言不发。
刘进见状,心便微微沉了下去。
他跪坐在父亲下首,茫然又不安的等待着。
如是过了两刻钟之后,皇太子妃铁青着脸来到了殿内,身后亲信们捧着几只用红布掩住的木盒,进殿之后小心翼翼的将其放下,便垂着头跪地不语。
在刘进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是优雅从容的,从没有如此失态,而今时今日,即便找到了假充佩玉名义的东西,神色竟也如此不豫,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正疑惑间,跪在地上的几名侍从小心翼翼的将红布掀开,打开了那几只木盒。
刘进瞟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母亲的神色为何如此难看,霍然起身,怒盈于色!
该死!
这是想要灭绝掉储君一系的毒计啊!
是谁?!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很快就有答案。
除了那位好八叔,还会有谁?!
刘进猝然看向上首,眼底杀机毕露:“父亲……”
刘彻的心里却很平静。
尽管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不过那都是装的。
“差不多是时候收网了。”他悄悄同老伙计们说。
然后刘彻坐直身体,提笔蘸墨,手书一封,递与刘进:“拿着这个去找苏武,协同霍嬗去调集南军,包围海西侯府,你持我手书,去将你八叔扣住,他身边的所有亲信,尽数缉拿审讯。”
“是!”刘进震声应了,心下又有些不解。
怎么会选择调用南军?
那支部队,可是戍守在未央宫、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啊。
再转念一想,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或许惊动天子,本身就是父亲的意愿所在吧。
……
李广利此时正深感不安。
不是因为他知道皇太子已经窥知了他的构陷计划,而是因为……
那个提议他行巫蛊来构陷皇太子的门客,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也找不到。
原本十拿九稳的一个阴谋,现下却忽然间就变成了阴谋本身。
李广利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他很清楚,这绝不可能是个偶然!
可倘若这不是个偶然,也就意味着那个门客的到来,乃至于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要掉脑袋的话,都是别人蓄意指使——那个人又会是谁?
李广利快要疯了!
巫蛊是把双刃剑,它能够轻而易举的将一位汉室储君送上绝路,当然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灭亡李氏!
而他,李广利,自以为是执掌这股力量的人,一直到了最后,才愕然惊觉,他其实只是一个被戏弄的小丑。
被戏弄其实也不算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巫蛊木偶已经被送进宫,埋葬在皇太子的宫室里了!
如果他和八皇子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阴影里都隐藏着另一双眼睛,森森的注视着他们……
李广利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