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在通往塞北九原郡的路上。
公子扶苏站在他的车舆中,望着旁边道路上一条由无数役夫、刑徒组成的静默长龙。
他摇摇头,叹道:“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gu),不能蓺(yi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这是《唐风·鸨羽》,描述的是周人平民受命于王事,长期在外服役,不能回家耕种以养活父母,便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帝哀嚎询问,这苦命的日子何时才能恢复正常啊。
在扶苏目光所至的地方,是一处地势颇为低矮的谷地,连绵十余里。
无数来自各郡的刑徒、隶臣、服役者,佝偻着腰,肩扛手挑,将从远处堑毁山脉所得的土石,运过来填塞于此方谷地中。他们刚刚打通了一条山脉,现在就要填平这处谷地。
堑山堙谷,直通北疆,是为直道。
“啊!”
役夫中有人惨叫着摔在地上,身后背负的土石倒下来,立刻将他的上半身淹没。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待看了倒地的人没有动弹后,又转过头去,背扛着沉重的泥土,一步一步往前方的山谷走去。
这样的场景,他们早已看的太多太多。
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直接将人填入山谷的操作,负责监工的秦吏走过来,让两人将那昏倒的役夫拖出来进行检查。
秦法细密繁苛,每一个役夫、刑徒、隶臣都要记录在册,并不能随意处置。
如果只是晕了那就救醒,恢复了继续干活。
如果是死了,那就在附近找个坑进行掩埋,然后在名录上将其勾去名字。
扶苏默默的看着这一幕。
从征发徭役开建直道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冬日修路,虽无烈阳高照,但寒风凛冽之下,坠指者无数,且有伤寒疾患肆虐,一个冬天下来,十万徭人已经是死了两三千。
开春之后,天气转暖,但也没好上多少,许多人都是从南方各郡县征调来的,他们不仅难以适应北边的气候,而且水土不服,再加上终日劳作,病死和累死的概率很大。
刚随军的时候,长于深宫的仁善公子对这些景象看不下去,扶苏甚至还让随行的医者去给晕倒的役夫治疗,在那些役夫和刑徒中赢得了“贤公子”的美名。
但后来伤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天数十上百,就连扶苏自己也曾受寒而病,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留下了咳嗽的毛病。
看的多了,扶苏也就习惯了。
每日看着那些役夫、刑徒承受不住劳累,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
扶苏除了偶尔哀叹两句外,也就是利用监军的职责,督促着粮秣的分发,保证这些苦命人每日赖以生存的粮食,不会遭到任何的克扣。
毕竟他只是一个监军,这支队伍的主事者,是蒙恬。
扶苏对此是有些迷茫的,觉得皇帝秋后征发徭役,大冬天的让这十万人背井离乡来到远方修路,一路冻死伤病者不知多少,这值得吗?
天下的黔首已经累了太久。
皇帝发大军,十年之内扫平六国。
扶苏有些微词,但也知道那是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大愿,是历代秦君的使命,所以他认为皇帝虽然急躁了一些,但做得是对的。
但统一天下之后呢?
皇帝又接连派兵攻打四夷,东北的胡人獩貊,西北的匈奴月氏,东南的越人,西南的夷人,一刻也不容安息。
如果说这些战争是在为帝国除去胡夷之患,那也能说的过去。
但在战争还未平息的时候,又开始大征徭役,修建宫阙殿宇,各郡驰道、直道,使得黔首疲于奔命,路途冻死者不知其数。
哪怕是扶苏听了赵佗的话,站在秦国公子的立场上来思考,觉得这些事或许对国家有些益处,但太急了,会伤了整个帝国的根基。
父皇就不能停一停,给黔首数年的喘息时间吗?
“黔首奔命于四海,道路尽为冻骨,庶民饥寒劳顿,哀嚎遍野。如此天下,岂是太平盛世?”
“父皇如今又想行封禅之礼,东巡六国故地,劳民伤财,耗费国力,又真的是在为大秦着想吗?”
扶苏的拳头捏了又捏,心头再次冒出给皇帝上书谏阻的想法。
他想要在文书中给皇帝剖析利弊,告诉皇帝,你这样做对秦国有害无利。
他甚至还想给武功侯赵佗写信,希望他这个妹夫,也能和他一起劝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