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船的灯都黑了下去,唯有缭乱的极光照亮流血的甲板,萨沙吃惊地扭头四顾,发现周围的人都停止了运动。
时间并未静止,蒸汽排放口仍然吐出阵阵雾气,某人拎着的消防斧上还在缓缓地滴血,寒风依然卷着雪片呼啸,可是那些痛饮的、亲吻的、砍杀的旅客们都如泥塑木雕,唯有楚子航和麦卡伦先生双手紧握着走向栏杆旁。随着他们把紧握着的双手举向空中,灯再次亮了起来,照亮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冰海上漂浮着巨大的维京木船,黄金包裹它的舰艏,白银装饰它的船舷,巨大的冲角直指正北方,通体笼罩在淡淡的光辉中。旅客们都穿着古风的长袍,手握青铜为刃黄金为柄的权剑,女人们的脖颈上圈着金环和璎珞,风吹她们的长裙露出矫健的长腿,她们却没有任何寒冷的感觉,无论老少都恢复了青春,变成了他们记忆中自己最好的样子。
可躺在血泊里的普通旅客却变成了狰狞的羊头怪物或者美貌的女奴,于是他们的癫狂都得到了解释,这是一场群体的幻梦,每个人都在这场梦里扮演角色,他们杀死怪物,占有女奴,尽情地展示着身为新神的权力。
言灵·娑婆世界,凭空制造出席卷众人的幻梦,令他们经受无尽的折磨或者无尽的欢愉,甚至可以让一个人在幻境中经历生死。那是白王的至高权能之一,不在号称能够抗衡黑王的“神谕”之下。真实和虚幻在它的领域之内是模糊的,沉浸其中的人无可自拔。
麦卡伦先生是这场梦的主人,如今又一个主人走进了梦里。他们高举的双手上鲜血淋漓,点点滴滴地打在地面上。麦卡伦先生戴着黄金的面具,整个人笼罩在明亮的金光中,楚子航却赫然幻化为红裙金冠的少女,眼中流淌着金焰。
这场面乍看像是皇帝和皇后莅临,但少女的威仪不在麦卡伦先生之下,他们紧握的双手上青筋暴露利爪分明,谁也不愿退让哪怕半分。
“哥哥还吞噬了白王的龙骨么?”少女冷冷地看向麦卡伦先生。
“卑贱的伪王之骨而已,”麦卡伦先生淡淡地说,“我们在东京港里找到了赫尔佐格的残骸。”
旅客们排山倒海那样向着主人们跪下,万众欢呼,高呼着圣哉圣哉,唯独萨沙在怒骂:“混蛋!醒醒!醒醒!”
他的视野里,现实和梦境快速切换,和麦卡伦先生握手的人一时是眼神空洞的楚子航,一时是威仪凛然的红裙少女。
他努力地抗拒,但梦境反复地冲刷着他的脑海,他明白自己最终也会被幻境裹挟进去,他必须唤醒之前那个眼神坚定的楚。
“醒醒!醒醒!”萨沙嘶哑地咆哮,“你能做到的!你是制造奇迹的魔术师!搞定这里的事,我带你回莫斯科去见我的安娜!”
红裙少女愣了一瞬,伸手按住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堪忍受萨沙的噪音骚扰。
麦卡伦先生觉察了她的变化,扭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还被过去的记忆困扰么?”
红裙少女冷冷地看向他,目光重又变得凛冽:“怎么可能?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
“是的!龙王耶梦加得!”麦卡伦先生微笑着说,“伱的高贵与我比肩,我们将一同不朽!”
他扭头看向文森特。老家伙瑟缩在角落里,紧张地左顾右盼。连他也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荒诞太可怕了,开始后悔引入了圣宫医学会作为自己的投资人,他曾经觉得这个组织人傻钱多,自己可以轻易地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却被证明自己只是圣宫医学会买下的一只猎犬罢了。
“随时等候您的吩咐!”文森特颤巍巍地在麦卡伦先生面前半跪,眼神里透出急于服侍主人的渴望。
他必须用活跃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除此之外他也在暗暗地庆幸,自己跟那些花了高价购买船票的乘客不同,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蝼蚁,他文森特的地位还在那些人之上。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样,你得跪下当某个人的狗,才能在另一些人面前耀武扬威。
“起航吧卡戎,庆典就要开始,”麦卡伦先生淡淡地说,“请圣女殿下去前甲板,主持这场盛典。”
文森特毕恭毕敬地退后,连日常用来代步的轮椅都不敢坐,退到不会打搅到麦卡伦先生和楚子航的角落里他才打开呼叫器,疾言厉色地跟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有人拉响了汽笛,YAMAL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白雾,随着哗啦啦的声音,死死勾住冰面的铁锚被收了回来。巨舰从冰原旁缓缓地退开,却不是要返航,留够冲锋距离之后,它勇猛地向着万年冰川撞了过去。
斧刃般的舰艏狠狠地砍进了冰山中去,十几米高的冰山裂开,冰屑形成的暴风雪席卷了甲板。坚固的船舷狠狠地挤压着冰山,把它们向两侧推开,钢铁发出似乎要断裂的咔咔声音,就这样它在不可能航行的海域给自己生生地制造出了一条新的航道,每前进一米都是在损耗这条船的生命,但没人在乎。登基的道路上,君王们从不在乎跑死多少匹骏马。
----------
瑞吉蕾芙在那间小圣堂里沐浴,顶着满头的肥皂泡,哼着歌,用小刷子精心地清理着指甲缝。浴缸旁的衣架上挂着那套有银色藤蔓装饰的礼服裙,巨大的裙幅上刺绣着漫天星辰,还有银线刺绣的白色的绶带和那柄精光四溢的罗马短剑。两个小时前文森特就通知她梳妆打扮,可她一直在磨时间,好在文森特也并未催促。
赫尔薇尔站在舷窗下,奥尔露恩守住了大门,两个人都公然地把武器提在手里。谁都清楚圣女殿下在想什么,她曾经十几次地策划逃离这条船,有一次她甚至想到用床单做了一个巨大的风筝,趁着船进港修整的时候飞到岸上去,可她没有机会学习空气动力学,做出来的风筝连甲板区域都没能飞出去。
赫尔薇尔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文森特的催促终于来了,赫尔薇尔皱着眉头呵斥道:“洗好了没有?”
奥尔露恩走到浴缸边,把浴巾丢在瑞吉蕾芙脸上:“再给你三分钟时间!不然催你的就是皮鞭!”
她们都不喜欢瑞吉蕾芙,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三个是姐妹,但克隆体之间有着巨大的等级差,瑞吉蕾芙因为继承了星之玛利亚的某些力量而被当作圣女的继承者供奉起来,她们就只是文森特的随从和打手。瑞吉蕾芙惹麻烦的时候也会被文森特惩罚,她们可以手持皮鞭在她身上印下伤痕,但她们无法否认瑞吉蕾芙才是她们中不可被替换的那个,文森特给她们再多的“爱”,她们在文森特的心里也没有瑞吉蕾芙重要。
“三分钟够了。”瑞吉蕾芙站起身来,水滴沿着线条分明的身躯流淌,仿佛一具女战士的大理石雕像沐浴在雨中。
她轻盈地走向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是夏弥那种踮着脚尖走路的方式,绷紧的脚背上青筋毕露。
最初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注意力都在她赤裸的身躯上,身为克隆体基因方面差距不大,但她们不得不承认瑞吉蕾芙把自己锤炼得更加极致,纤细的腰,矫健的腿,浑身上下不见一丝赘肉,隐约的伤痕令她透出一股危险雌兽的气息,而那张白瓷般的小脸上还带着笑。
奥尔露恩第一个醒悟,甩起巨大的裙摆系在腰间,从后腰拔出了骑士剑:“我警告你!不要耍鬼花样!”
赫尔薇尔则闪电般退后,按动了墙壁上的开关。舷窗外降下了铁罩,门外则降下了沉重的铁栅栏,铁罩和铁栅栏都带高压电,舱壁中间也夹了高强度的钢板。这些年他们始终是这么对待瑞吉蕾芙的,不然你给她剩下一把勺子她都可能在墙上挖出洞来逃走,楚子航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圣堂中正准备举行仪式,所以楚子航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出。
赫尔薇尔从裙摆里拔出了那对克力士,眼神瞄向挂在墙上的那根马鬃制的鞭子,她觉得没必要多说,只有鞭子能让她老实。她和奥尔露恩联手还是能稳稳压制瑞吉蕾芙的,瑞吉蕾芙曾经被她们联手打到哭,但今夜的瑞吉蕾芙看起来有那么点不同,那股子凛凛的威势压得奥尔露恩步步后退。瑞吉蕾芙走到墙边,随手摘下沉重的斧枪,提着斧枪继续逼近,古老斑驳的武器和她白瓷般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妖冶而危险。
“对不起啦姐姐们,我要跑路了。”瑞吉蕾芙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参加那个祭典吧?鬼知道我在那个祭典上扮演什么角色,要是祭司还好,没准是祭品呢?你们也不会傻到相信跟着那个老东西就能封神吧?封神了又有什么好,这个世界我还没玩够呢。”
赫尔薇尔冷笑:“亲爱的妹妹,你是还藏着什么实力没有在我和奥尔露恩面前展示过么?”
“当然咯!文森特没跟你们说过么?完整状态下的我,你们还从没见过呢!”瑞吉蕾芙在头顶挥舞那柄巨大的武器,带起猎猎的狂风。
她跃起在空中,狠狠地把斧枪砸向地面,斧枪那么沉重而她那么轻盈细弱,倒像是斧枪上系着的一根白色飘带。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武器都无法正面抗衡斧枪,于是她们分开跃向左右,落地翻滚之后骑士剑和克力士同时攻击瑞吉蕾芙的下盘。略通兵器格斗的人也能看出,此时此刻瑞吉蕾芙的下盘全都是破绽,沉重的斧枪令她的重心上移得太多了。瑞吉蕾芙双手舞动斧枪,带出无数道铁青的光弧,屋里的一切都被斧枪的刃扫成碎片。这是极刚极猛的打法,但也极其地消耗体能。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围绕她游走,时而试探性地攻击,但当斧枪扫来的时候又立刻像飞鸟那样遁走。她们是比瑞吉蕾芙更加老练的战士,如果出蛮力就是瑞吉蕾芙所谓的完整状态,那她真的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