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飞机掠过夜空,下方是黑色的大海,前方是灯光辉煌的城市。
身穿乘务员制服的女孩匆匆走进公务舱,跪在某个沉睡的年轻人面前,摇晃起他的胳膊来:“路先生!路明非先生!”
路明非如梦初醒,猛地坐直了,茫然地看着面前那双漂亮的灰绿色眼睛。
那是这趟航班最漂亮的乘务员,明显的巴伐利亚血统,金色的长发盘成辫子绕头顶一圈,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从登机开始巴伐利亚姑娘就吸引了很多单身男乘客的注意,他们不断地向巴伐利亚姑娘提出各种要求,借机说几句话,看看有没有机会要到电话。路明非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他对美人素来没有什么免疫力,巴伐利亚姑娘对他彬彬有礼,但并未因他是公务舱乘客而特别礼遇。现在巴伐利亚姑娘却跪在他面前,明媚的星眸仰望着他,像是中世纪的女奴伺候午睡醒来的王公。
我是谁?我在哪里?要往哪里去?路明非不由自主要问出毕达哥拉斯的灵魂三问。
前一刻他觉得自己正泛舟在茫茫大海之上,喝着香槟跟小魔鬼坐而论道,下一刻他在航班上醒来,嘴角还流着点哈喇子。
片刻之后记忆恢复,他想起自己在从奥斯陆飞往里约热内卢的航班上,窗外那座平铺在山脉和大海之间的明亮城市应该就是里约热内卢。出差多的人都会有这类问题,时差把他们的记忆搞得一团糟。他看了一眼那块精致的世界时腕表,飞机晚点了,半个小时前他们就该降落了。
“路先生,机场流量控制,我们还得盘旋一段时间,不得不麻烦您跳个伞。”巴伐利亚姑娘温柔且坚定地说。
她一手拉着路明非,一手拎着他的旅行袋向客舱中部走去,路明非在满舱男乘客的艳慕又愤怒的眼神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乘务长在客舱中部的地面上用胶布贴了个十字标志,巴伐利亚姑娘让他在那个标志上站定,三个空乘围上来帮他穿降落伞。
五双温柔的手围绕着他忙活,乘务长顺手帮他整理了衣领,巴伐利亚姑娘还摸出梳子给他梳了梳头。
“大家能不能把话说明?你们是学院的人么?或者学院的什么关联机构?别跟我装,什么民航班机上会准备降落伞?我买的可是全价的公务舱,你们有责任把我平安地送到机场。”路明非小声说,“而且我还有托运行李呢!你让我在这里跳飞机?”
“托运行李随后会送到您的酒店去的,这不是航空管制没法准点把您送到机场么?”巴伐利亚姑娘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跟路明非咬耳朵,“您又有那么着急的公务,跳个伞对您算什么啊,跳楼对您都不是事儿!
我们不是什么关联机构,我们是学院投资的航空公司,要不怎么您第一次坐咱家飞机就有白金卡呢?”
“办完公事有空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巴伐利亚姑娘把自己的名片塞进路明非口袋里,拍了拍他的心口。
路明非叹了口气,抽出名片交还给她:“不敢,我要是打这个电话,EVA准知道。”
乘务长奋力拉开加压阀门,加压客舱的高压气流把路明非连同脱落的舱门一起吹向灿烂的星空。
“欢迎您的乘坐!赫尔墨斯航空期待您的再度光临!”空乘组清脆的声音飞翔在云天之上。
白色的伞花在夜空中绽放,路明非飘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飘过灯火通明的棚户区,飘过焰火构成的火树银花,像是御风飞翔。
他隐约记得那场梦中自己也曾这样飞翔,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天边云卷云舒。
好像有篇文章中说梦见飞翔其实是不安全感的体现,是对当下的生活心里没底,是对未来充满迷惘。不过他心里有底才怪了,执行部给他指定的日程表忙到爆炸,有时候在陌生的酒店醒来,得靠手机定位才能记起自己所在的城市,出生入死什么的就不说了,经常还出么蛾子,比如像这样被人推下飞机,丝毫不讲人道主义精神。
这可能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
,小时候觉得未来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完成,长大了却又觉得做啥都是混日子。
里约热内卢闪光的版图在下方越来越大,他摸出手机定位,轻盈地飞跃柯巴卡巴纳海滩,向着目的地而去。
夜空被焰火照得五颜六色,喧闹的音乐声中,彩车队穿街过巷,舞娘们在车顶上跳着热辣的桑巴舞。这是每年一度的狂欢节,世界各地的游客汇聚到里约热内卢来,大家都游荡在街头巷尾,饮酒作乐眉来眼去,似乎明天就死也无所谓。
游行队伍在试图穿越一条长街的时候被拦下了,凶神恶煞的男人们提着砍刀堵在路口,用目光示意他们走别的路。
长街上静悄悄的,全无一点狂欢节的气氛,街边那座白色小楼的天台上摆着一张长餐桌,厨师站在烤炉旁,白衣的乐手们忙着调试琴音。当地人把白色小楼叫作“旧宫”
,那是葡萄牙殖民时期的总督驻地,如今是本地一家极富盛名的高级餐馆。今夜有人包下了整间餐馆,却只设一张餐桌。餐桌边坐满了年轻女孩,她们穿着羽毛装饰的舞裙,蹬着闪闪发亮的细高跟鞋,褐色的大长腿上撒满金粉。
唯一的男宾坐在餐桌的正中央,是个干瘦干瘦的小个子,留着两撇细细的八字胡,一身五彩斑斓的西装,满头脏辫在脑后扎成马尾,指间和脖子上都戴满了钻饰。这身打扮令他看起来很像个嘻哈歌手,但女孩们看他的眼神都战战兢兢。
公猪尼奥,这个名字在里约城里非常响亮,他控制着这座城市的毒品销售网。他没有国籍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说自己要当一只快乐的公猪,所以大家都叫他公猪尼奥。十三年前他忽然出现在里约热内卢,带着一帮兄弟打垮了当地的俄罗斯黑帮,把前任大佬钉在了一间教堂的十字架上,从此成为里约黑道中的君主。他有时候残酷无道,有时候幽默风趣,对穷人慷慨大度,在上流社会和贫民窟里都很有人望,连警察总监都会在上任前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希望在自己的任期里公猪尼奥多多照顾。
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男人,却在三天前收到一张明信片的时候变了脸色。明信片上只有寥寥数语,说三天后的晚上我们的代表将会前往里约热内卢拜访,请留好你的时间,并把见面地点公布在指定的布告栏里。落款是一枚徽章,两条巨龙守护着十字圣徽。
当晚公猪尼奥喝了个烂醉,然后找来副手,说三天后的晚上,他会在旧宫的顶楼款待某位贵客,街面上不能有一个警察。
微风扫着街面上的落叶,街两边的窗户后面偶尔闪过锐利的目光,国际化的大都市,闹市的正中央,却透着萧瑟肃杀的气息。
五官娇俏的高妹站在旧宫门口,探着头望向街口。她穿着暴露的舞裙和粉色长袜,踩着带水台的15超高跟鞋,身后拖着硕大的羽毛尾巴,像只卓尔不群的火烈鸟。她是去年的“桑巴公主”,也就是在狂欢节上跳舞跳得最好的女孩,很多夜店都邀请她去驻场献舞,但在公猪尼奥这里,她只配站在门口迎宾。她隐隐猜到今晚光临的是大佬级的人物,也知道这条街上的暗处还有几十双眼睛和几十个枪口盯着街口。公猪尼奥从各地调来了一批好枪手,每个人都凶名赫赫。他们带来了自己最趁手的武器,火力足够炸平这个街区。
火烈鸟姑娘也带了一把小手枪来,藏在自己的大尾巴里。她不时地摸摸自己的尾巴,紧张得手心出汗。
火烈鸟姑娘准备着今晚努力表现,无论是给公猪尼奥看还是给那位不知名的大佬看。在里约腰好腿好脸蛋好的女孩多如牛毛,会跳桑巴舞也不算什么才艺,有大佬撑腰才能出人头地。巴西是贫富差距很大的国家,年轻的时候你不拼,老了就接着住棚户区。
火烈鸟姑娘开始构思自己如何给那位即将到来的大佬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关键中的关键是第一眼,她会用自己最骄傲的侧面曲线对准他,并抛去暧昧的眼波,然后她会上前向他行亲吻礼,自己穿得那么清凉想来大佬的保镖不会阻拦,通常巴西人的亲吻礼并不会有肌肤接触,她也不能突破这个底线,但她刚才喷的那种混有荷尔蒙成分的香水想来会给大佬留下深刻的印象……粉色的脑内小剧场进行到这里,火烈鸟姑娘忽然感觉到头顶有大风压下,吹得她裙摆飞扬尾巴乱舞。
下一刻一个倒吊着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黑发黑眼,身上缠满绳索。
两个人间隔不过20厘米,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周围树叶悠悠而下。
含情脉脉的凝视只持续了两秒钟,然后男人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吹飞了火烈鸟姑娘一侧的假睫毛。
“抱歉抱歉,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路明非歉意地说,“请问这里是旧宫么?”
火烈鸟姑娘缓缓地仰头望去,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身上捆着降落伞,而降落伞挂在了路边的黄檀树上。
“您??您是来用餐的么?”火烈鸟姑娘把手伸进尾巴里,紧紧地攥着枪柄,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没错,我来吃饭的,今晚不是交通堵塞么,我就想着直接降落省点时间。”路明非拔出伞兵刀,背手切断伞绳,一跃而下。
他的落地姿势还算潇洒,可惜巴伐利亚姑娘给他梳的发型被风吹乱了。
以他如今的跳伞技术本不会出这样的洋相,没想到人在空中电话响了,是学生会的一位部长打来的。他单手拉着伞绳,跟部长聊了几句预算的事儿,没想到一阵横风吹来,顿时头重脚轻,转着圈子就奔这棵高高的黄檀树来了。
他看了一眼旧宫的招牌,把自己的旅行袋交给火烈鸟姑娘,再解开西装的纽扣,拉开衣襟说明自己身上没有武器。
里约热内卢在冬天也挺热,他在轻便西装下只穿了一件白T恤,T恤上印着双龙守护十字圣徽的图案。
这些天来帮会里的高层都在谈论那个徽章,议论什么样的组织能够让公猪尼奥动容。有人猜是传说中的刺客组织“南十字军”;有人说是极端宗教组织“黑色圣殿”,那群激进教士从来都提倡对恶魔以暴制暴;还有人说是龙山隐修会,那是个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财阀组织,他们对世界各地的黑社会放贷,如果你还不上贷款,他们就连你的生意带地盘一起拿走。
如今答案揭晓了,那个徽章周围还有半圈英文和半圈中文,写的都是--“卡塞尔学院学生会”。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藏在暗处的枪手们纷纷地合上了保险。
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路明非整理衣服的时候,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他们每个人的藏身处。
路明非跟着火烈鸟姑娘登上顶楼,坐在了公猪尼奥对面的座位上。
“公猪尼奥?我这么叫你可以么?还是叫你的本名?”他核对了资料中公猪尼奥的照片。
“叫我公猪尼奥就好,阁下怎么称呼?”公猪尼奥表现得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