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骑士队长或许并无将贤者拉入康斯坦丁麾下之类的深刻想法,他的话语就当真只是对于这一切看不惯的率直发言。
毕竟如果不提那些关系户,即便在腐坏的白色教会内部基层,成为圣骑士的人也都是正义感高人一等,非常见不惯不公平事物的有志之士。
“我进去过。”贤者如是开口,但就在米拉等人想起他们在新月洲的经历时,他又接着说:“大概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那不是他们所知道的经历。
“德鲁尹们认为里界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混乱又时常似乎存在有敌意,但同一时间,它又好像是。”
“具备有目的性的。”亨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米哈尹尔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贤者注意到了这些,但他接着说:“它似乎在收集保存着。”
“像抄书一样?”事情似乎一下子跑到了熟悉的领域,咖来瓦愣了一下,再次开口。
“不尽是。”亨利摇了摇头:“它保存的是更为完整的,超出我们理解范畴的东西。”
“是时间,是记忆,是世界的碎片。”
“这里头存在的知识即便对于德鲁尹而言也是极其可贵的。”
“仅仅只是研究掌握其中一种知识,就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现有的权力架构。”贤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米哈尹尔又没忍住瞄了一眼旁边的黑甲骑士,这次米拉和绫也注意到了这个举动。
“在得知了这种事后,你会怎么做?”他开口,米哈尹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探索,利用,将其化为自己的力量。”
“即便这意味着危险?”他问。
“生存本就意味着危险,但变革与实现理想需要力量,如果连获取力量的风险都不愿意获得,那么永远就只能这样默默无闻。”骑士领队的话语似乎又是在讥讽亨利,但贤者依旧不以为意。
“即便这意味着有许多人要为此牺牲?”他又问。
“变革本就是伴随着牺牲的,为了实现理想,有时候也不得不让自己的双手染血。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就停下脚步的话那么说明觉悟也就仅此而已了!”米哈尹尔大声说,他说的话语多多少少也让绫有所触动。
这是非常实际的想法,要保全所有人从来都是天方夜谭。
“那这个理想,是谁的理想?”但亨利的发问还没有结束。
“自然是我们的理想!”骑士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而亨利垂下了他灰蓝色的眼睛,这是旁边的米拉少有地察觉到自己老师显露出可以被描述为‘悲伤’的色彩,但也只有她能察觉得到,因为那副面容在其他人看来依旧显得毫无动摇。
“我们又包括谁呢。”他开口,但这次并不是疑问句因此并未等米哈尹尔回答便接着说:“‘我们’的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呢?”
“是因为统一的文化内核?一样的语言?”
“不。”
“‘我们’的存在前提,是‘他者’。”
“白色教会与异教徒。”亨利看着米哈尹尔。
“主流民族与少数民族。”他又看向路路和绫。
“拉曼人和非拉曼人。”他看着那些将手炮背在身后打扫战场的步兵,他们不同于米哈尹尔都是帝国本地人。
“当有了对抗的对象,有了不一样的‘他者’,才会诞生出所谓的‘我们’的概念,才会有意忽略那些不同,只去关注同样的地方来构建一个心灵上的认同体。”
“没有这个对象的时候,你是帕尔尼拉人,他是切斯特人;你是贵族,他是平民,你们不是一个统一的集体。”
“”米哈尹尔沉默地听着,他想反驳,但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帕德罗西帝国,伟大拉曼传承,要存续下去,要重现拉曼的荣光,它所需要的就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个能让过去矛盾重重的拉曼民族团结起来的‘他者’。”亨利用平稳的语调如是说着,而米哈尹尔直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感觉对方根本没有在看自己。
他的目光像是击穿了他,看向了极其遥远的远方。
“一旦‘他者’消失,帝国便会失去凝聚力开始于内部出现纷争。所以它为了存续下去必然要不停地为自己寻找敌人,寻找异端,寻找异族。”
“永恒的战火是维系它的唯一手段,他想必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的一切美好与理想都将建设在‘他者’乃至于为帝国奋战的普通人的苦难之上,那时你会怎么做?”
“这都是必要的。”米哈尹尔的声音有些低沉了下去。
“就像当初还在西海岸时你那些同僚所认为的那样?”亨利的声音依然平稳,可这句话却像是刀扎一样让曾是圣骑士的男人反应了过来。
一个未曾伤害他人的无辜少女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是心怀正义的他永远也走不出的阴影。
“和那不一样!不,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米哈尹尔想找出话来反驳这一切,但他却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将这个想法甩出自己的脑海。
“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因为他,因为那位大人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他继续开口,语调再无之前那样平稳而是显得十分急促,似乎也是为了说给自己听。
“你也本该,你也能,你为何会无法理解,为何不去做?”他的话语不再完整,但米拉和绫还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正确是相对而言的,仅为少数人的意志而行动的国家。”亨利抓起了缰绳,他似乎判断已经没有继续沟通下去的必要。米哈尹尔之前的命令仍旧生效,前面的步兵们没有阻拦的意思。
“不论在那少数人眼中有多么公平,都不是真正的公平。”
“牺牲者是谁,获利者又会是谁。”
“我在里界时曾‘’过那来自遥远的,已经灭亡的文明的记录。”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绝对的权力只会带来绝对的苦难,最优秀的掌权者不是多么有能力的人,而是能不使用自己这份能力的人。”
“家长对孩子咆孝着施展权力时也都往往会说‘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但这无法改变他们强加意志于下一代身上的事实。”
“该走了。”亨利回过了头。
绫久久不能回过神地看着他。
她理解了这个人背负的东西。
那或许是可以被称作诅咒的存在。
孤独,不被理解,期待又转化为埋怨甚至是憎恶。
他迄今为止到底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指责与期许,若是自己在那种处境恐怕已经放弃了与人的交际来往选择成为隐士避开一切争端。
可他仍在这世间行走。
权柄、军力、荣誉,那一切一切他本唾手可得之物,那些他握在手中势必可以发光发热的事物,可以取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的东西。
哪一样不是见效更快,更容易创下丰功伟绩令世人讴歌传唱的。
可他所做的事情在其他人看来是这么地微不足道。
所有的君主都讨厌被遗忘,希望自己的功绩与一切被千秋万代以后的人铭记。他们大肆修建丰碑记载自己的丰功伟业,浇筑铜像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永世不会埋没于风沙之中。
可他不仅不在乎,似乎还要将自己的影响控制到最小的范畴。
就像一个本可享尽荣华富贵的富家子弟,心甘情愿地一辈子过风餐露宿的生活。
简直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