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是商界的老油条了,这么明显的暗话怎么可能听不懂,当着众人的面,他的脸像调色盘一样红了又紫,紫了又青,最后硬着银牙应承下来:</P>
“哈哈,公子说的是,是林某对犬子关怀少了,往后绝对多分些时间在他的生活上,好好教导,培养成人。”</P>
白子画没应声,淡漠疏离的样子让现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花千骨刚要说句话缓解尴尬,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嬷嬷,她呜呜哭着跪到林老爷面前,指着自己刚被挠花还在流血的脸哭诉道:</P>
“老爷,你管管小少爷吧!他真的要反了啊,你瞅瞅老奴这脸,要不是退得快,我这双招子就没了啊!”</P>
林老爷被哭声闹得头疼,大吼一声“哭什么哭!”,随后对二人抱拳歉意一笑,转身要去收拾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P>
花千骨赶忙说她也要去,还说小少爷刚喊她作母亲,这会儿应该是想见她的。</P>
林老爷给管家投去一眼,得到后者的肯定后才领着二人一起去后宅。</P>
刚进院子,众人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伺候的下人捂脸抱头鼠窜而出,皆是形容狼狈,有的还受了伤。</P>
他们忍着痛规规矩矩下跪,齐声喊:“小的(奴婢)见过老爷。”</P>
“都起来吧。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P>
被点到的瘦高下人只好上前一步,哆哆嗦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包括小少爷挠花嬷嬷脸那事,他们也亲眼看到了。</P>
原来,男孩进府以后一直嚷嚷肚子饿,伺候的人哪敢怠慢,得令后就赶紧跑去厨房让厨子现做一份饭菜,但就在吃饭的时候,怨气颇重的男孩又开始作妖了。</P>
他先是对着饭菜各种挑刺,紧接着骂做饭的厨子没长眼睛,连花椒都没挑完就敢呈上桌,最后脾气一上来,将半桌菜都扫翻在地。下人身上被洒了还热乎的汤汁,慌乱中又把东西碰倒了,惹得小少爷大怒,一阵拳打脚踢,又骂又打地将他们全赶了出来。</P>
听到这里,林老爷的脸已经彻底黑成了锅底,他怒骂一声“逆子”,怒气汹汹将门踢开,正看见男孩手拿一个花瓶,诨不像话地站在吃饭的桌上,地上已经碎了一地的瓷片。</P>
“孽障!你还不下来!”</P>
一声河东狮吼吓得门外众人纷纷一激灵,向后退了一大步。</P>
男孩一点都不害怕,即使是对着自己的老爹,他依旧那副横眉怒目、桀骜不驯的姿态,闻言手狠狠一抛,青花的白瓷瓶瞬间在林进友的脚边碎成了渣。</P>
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P>
手颤抖地指着,林进友终于不再对这个从小到大处处与他作对的小儿子抱有希望,一声厉喝,直接当着白子画和花千骨的面让人封了这间屋子,落锁完又命下人找来两块又长又厚的板子,一锤子一锤子把手指长的铁钉钉了进去,彻底绝了这逆子逃跑的可能。</P>
稍微消气的林进友长吐一口气,转过身,对师徒二人道:</P>
“让二位看笑话了。我这小儿子从小就桀骜不驯,这次本还指望他改过一点,没想到愈发不像话!姑娘,今日多谢你送犬子回府,但接下来恐怕帮不上忙了,林某这就让管家准备马车,护送二位回芙蓉斋。”</P>
如今的情况确实不便多留,花千骨点点头,最后看一眼被钉死的房间,和白子画一起离开。</P>
但他们并未真的离去。</P>
白子画用法术变了两个会动会说话的纸人替代他们坐在马车上,他则和花千骨重返林府,隐身进了林克的房间。</P>
林克就是小男孩的名字,因为他出生就克死了生母,林老爷虽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怨他害死了自己的发妻,于是赐名为“克”。凡是在林府做工的下人,无一不背地里嘲笑,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喜的孩子即使头顶着主子的头衔,但府里真正会把他当主子对待的又有几人呢?</P>
答案是:没有。</P>
每当林克对下人发脾气的时候,挨打是真挨打,但一个只有大人腰高,年仅七岁的小孩就算打起人来,又能有多大的力气,造成多大的伤害呢?而这恰好给了许多黑心奴才混淆是非,隐瞒实情的机会。</P>
他们在林克那里受了气,心里却相当不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凭什么能高他们一等做主子。在他们看来,只会发脾气打人的林克一无是处,既不能像他们一样干活,又无法领着他们奔向更好的前程,吃香的喝辣的,涨俸更是遥遥无期。</P>
于是,每一次被打骂后,这些下人都会心照不宣地往身上再加点“伤”,从而更有信服力地向老爷哭诉自己的遭遇,状告林克的桀骜暴戾,一番添油加醋后,小少爷林克自然会倒霉,而他们则会从林克受罚的事情中获得近乎病态的满足,阴暗地宣泄自己的情绪,用欺负他人抚平自己方方面面受的气。</P>
可以说,林克在外的那些坏名声和不好的事迹,绝大多数都是府中下人故意传播抹黑的,而他的后娘,也就是如今最得宠的三姨太,更是巴不得林克早点出事,好为自己的儿子铺路,自然是撞见了也不会管,甚至会私底下奖励那些行为不端的下人。</P>
这些事情,林进友也许知道,又或者不知道,但都没区别,毕竟他一年到头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根本不会踏足克竹轩一次,自然也就对小儿子的真实现状一无所知。即使偶尔三姨太编的话有破绽,他也只当听不出,心里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儿子早就放弃了。</P>
而花千骨和白子画选择重返林府的原因也就在这,打从那个被挠花脸的嬷嬷进屋开始,他们就发现了她伤口的怪异。</P>
正常的七岁孩子哪怕是全力去抓,也断不可能将一个大人的脸抓出那么长那么深的血痕,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老嬷嬷自己抓的,或者命他人抓的,对象还是女人。</P>
而克竹轩里那些被轰出来的下人,身上的伤也有伪造和重复叠加的痕迹,凡人看不出,却骗不了出自仙门的白子画和花千骨。他们假意离去,实则早就潜进了男孩的屋子。</P>
昏暗的房间里烛火全熄,不久前还在嚣张叫嚷的男孩这会儿像一个沉寂的破木箱子,孤零零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影看着是那么惹人心疼。</P>
房间前后都被钉死了,林进友为防他用别的法子逃跑,连窗户都没放过,整间屋子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阴暗得像一个囚笼。</P>
“娘亲……”</P>
离得近了,花千骨终于弄明白男孩一直颤动的嘴唇在说些什么,当下更显心疼。</P>
一开始跟这孩子遇见,她只当是被家人惯坏了的富家少爷,可从师父说他没病其他人却纷纷不明就里地说他发病时,她就明白,这孩子的生活只怕不像表面看上去这般太平。更别说他倔得像头牛,对府上管家和任何人都浑身充满了刺。</P>
可能在别人看来,这孩子性格不好,又动辄打骂下人,是个实打实长歪了的坏孩子,可世上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坏的呢?</P>
若是她没有母亲,又摊上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死活的父亲,相信不会比这男孩开朗到哪里去。说到底,他很缺爱,更没有安全感,这才会用防备的姿态对待身边所有人,用反抗表达不满,威吓那些背地里做小动作的人。</P>
真是太让人心酸了。</P>
白子画见她想现身,立马拉住,摇头。</P>
花千骨只好先按耐住,重新站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孩子。</P>
她听到白子画给她传音:</P>
“这林府有古怪,我们刚来时看到的那口池塘,底下埋着死人,还有许多角落都飘着肉眼不可见的血气。”</P>
花千骨的眼睛一瞬就睁大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客厅那带那么冷,原来是有阴气盘旋不散。</P>
师父既然敢这么说,那必然已窥见了什么,原本她只想再看看男孩,安慰完他就走的,毕竟他是林家的孩子,她再同情也没有资格和立场替他选择些什么。可如今……</P>
“师父,假若这林府真的有古怪,你会出手吗?”</P>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师父是陪她来这儿的,林府与他们本就没有关联,他们没有合适的身份对林老爷指责什么,师父亦没有义务对林克伸出援手。世上之人千千万,各有各的人生,不是他们觉得同情就可以插手的,尤其是看重因果的修仙之人。</P>
师父若不愿意,她会沮丧,但不会生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