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梅丹,已经不用再解释了。”海登先生把手扶在老同学的肩膀上,出声安慰。
而后者冷哼一声,肩头一偏,毫不留情地把海登的手从肩头甩下,声音倒是真的就此停了下来。
最后,在好友的劝慰之下,这个老人自顾自走到一楼大厅的远处,就此不再掺和事件的讨论了。
“您好好休息,等会还有一些事情要咨询您哈。”君莎对着远处的梅丹欠身道歉,随后转回众人这边,小声地尴尬打圆场——
“本性被他人探知,有时候确实是一件难堪的事情。不过还请各位放心,除了我们所调查的银河团之事以及古代遗迹的线索之外,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会向外界泄露的。”
“唉,虽然早已经有这种预感了,没想到老爸他真的是这样……”
跟着梅丹一起过来的威妮夏抚着胸,心有余悸地说道。
趁着梅丹赌气走到一边,少女悄悄朝君莎问:“君莎小姐,你是怎么发现我那老爸的脾性的?”
“整理线索的时候,我上网查了查你父亲过去的演讲视频,不只是惹出问题的那几段,还有原来整场学术辩论的完整录像。我发现,里面的梅丹先生每当面对有神论学者们证据特别充足的论点时,就会用这种格外亢奋的语气说话。我开始还以为那是他斗志昂扬的表现,然而接着看完整段,就发现那些表演亢奋的地方,全都是梅丹辩论开始走下坡路的节点。原本有优势的论点,经他一通开火之后,便进入了持平阶段;原本势均力敌的场合,梅丹一旦发力反驳,之后就会开始节节败退;倒是老先生保持着风度侃侃而谈之时,他的无神理论反而显得通顺靠谱许多。”
战局竟反而随着气势的增长而滑落,这只能说明那份斗志昂扬实则不过是虚假的鼓舞。然而辩论结束的许多年后,反而就是这几段歇斯底里的镜头格外引人注目,被人单独剪辑在一起广泛传播,遭人忌恨,实在是有些讽刺。
“馆主和竹兰冠军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君莎补充道。
“明明两人过去从没见过面,竹兰小姐的待人态度也相当亲和,对教授关于有神论的批驳更是完全没有作出任何正面反驳,但梅丹馆主却还是忍不住地对她冷嘲热讽地话中带刺。开始我觉得这或许是馆主先生因个性桀骜而被激发的排斥心理,但这也很奇怪,如果梅丹先生一直是这种心高气傲的性子,又怎么能和飞黄腾达的老同学外加还是自己的投资人——如此地位差异差异明显的故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友谊呢?梅丹没有在这种友谊中感觉压抑,而您也没有因为后者的性格厌恶梅丹。”
“这大概就是世间俗称的‘孽缘’吧。”海登道。
“不,海登董事,就像关于那个头颅的真相一样,其实您心里应该也是明白的吧?威妮夏小姐此前已经道破了梅丹口是心非的性格。他的狂妄倨傲并非是他内心的本质,我觉得更像是一种对威胁之物的张牙舞爪,试图用主动的威慑来让对手望而却步。”
就像雨翅蛾面对捕食者时会招摇地竖起巨大双瞳般的翅膀一样……君莎在心里默默补充。
“威胁……所以按照君莎小姐你的说法,即便在和有神论者们对垒的那个时期,父亲他对自己的理论也并不是永远那么自信么?”
威妮夏看了看远处那道消瘦佝偻的背影,觉得父亲的身影似乎又苍老了几分,有些可怜。
“这几乎是必然的。”说话的是竹兰。
“从古至今,我们的现代科学千方百计地试图解构神明的概念。然而越是研究,越是有无穷无尽的矛盾横亘在现实世界与不可知论的迷雾之间,令人望而兴叹。
“世界最开始的那一秒发生了什么?时间如何流动?空间何以汇集?宇宙的背面存在着什么?外层空间的星球上存在着和我们一样的生物吗?人类与宝可梦又是如何诞生的?十八种各不相同的属性分别代表了什么?精灵们的能量来自身体的哪个角落?在我们所站立的地球之上,那些大气、海水、洋流、冰原和高山是怎样变成今天的模样?岩层下的化石又诉说着怎样的往事?那些古代的王朝如何悄然消弭?那些流传至今的传说典故能否追本溯源?以我们现代的科学与理性,如果抛开无法揣度的那些神秘学存在,我们到底能不能充分地解释这个世界呢?”
“能不能呢?”还在上学的威妮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了好奇。
“没办法的。”这次做出回答的是医药公司的缔造者海登,“孜孜不倦的研究固然可以解释一些问题,但就像是从一个正圆里面向外界开拓一样,每做出一点新的突破,圆的周长也会随之增加,人类所面对的未知领域又会更增加几分。想要穷极世界的真相……几乎不可能。”
“这就是无神论衰微、有神理论在今天的世界占据领先地位的原因了。”竹兰点头。
“科学研究和宗教迷信不一样,无法在得到实证结果之前就彻底认准一个结论,哪怕是面对最简单最一目了然的理论,我们也必须和质疑同行。更别提是那探讨神灵存不存在的议题了。一边是‘神明创造世界’这样简单明了的万能解答,另一边却是无穷无尽无法解决的难题,换作是你,又倾向于哪一种理论呢?”
无神论者的女儿嘴巴半张,最终还是哑然无言。
“唉……”海登长叹口气,看了看背过身去的梅丹,又看了看放在会客室椅子上的仿生人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君莎小姐,看来我们是时候应该坦白一些事情了。”
“先等等。”君莎一脸不信任的表情,制止了欲言又止的企业董事,严正道,“海登先生,你先不要急着撒谎了,我们没有时间再听你编纂另一套对自己有利的说辞。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
“可以,你就随便问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海登坐上阿影推过来的座椅,闭着眼,表现出什么都无所谓的光棍架势。
“我倒是看你隐藏的东西还有不少。”君莎小姐小声嘀咕一句,随即正色问道——
“首先是最关键的问题:你和梅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人头模型的存在了,甚至它干脆根本就是你们所制造的?”
海登依旧闭着眼,有些为难地不知如何回答。
“感觉无法详细解释的话,请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君莎说。
这算什么智力游戏吗?海登露出苦笑,思索一番。接着,只见他那梳理整齐的灰发重重地向下一点。
“那这个仿生人头……原本是不是某个人形整体的一部分?”
点头。
“那个仿生人形能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行动吗?”
海登董事面色犹豫,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你的意思是,它有时候能行动,有时候不能行动?”
点头。
“它需要某种特定的事物协助才能活动。而那种事物是一种宝可梦。”
连点两次头。
“那宝可梦是洛托姆,就是之前被踏冰人偶的「反射壁」困在墙壁里的那只洛托姆,它当时正在试图穿过埋在水泥墙里的电线!”
有些犹豫,但海登最终还是点下了头,甚至还睁开眼补充道:“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那个洛托姆可以自由地离开附身的躯体吗?”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是图鉴洛托姆或者手机洛托姆,也得依靠特殊的仪器才可以切换状态。”
“这么说的话,你们岂不是把一只洛托姆塞进了一具仿生人的躯体里?”君莎惊讶得原地跳起来。竹兰和威妮夏也不禁异然地看向那个银河团成员模样的仿生人头。
“你们可以这么认为。”
君莎此刻已经出离了愤怒,她觉得眼前的这件事即便是个玩笑也太过分了——
“还什么仿生人头,那不根本就是一个仿生人的头吗?!”
海登董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废话般的问话,只好按照之前的游戏规则,继续沉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