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到底还是蔺霜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我明显感觉出她的灵魂正在吸收新鲜养分。我是开心的,用她的话说,就像最后穆勒或者上岸,看着那艘船慢慢驶离,看着麻园渐渐离开自己的人生,不再留下一滴茶渍。</P>
她原本的房子已经被买走,新住户是一个痴迷于园艺的老妇人,之前应该是见过蔺霜的,两人相聊正欢,老妇人还热情邀请她经常回来坐坐,还说不会对这栋房子大改。蔺霜很感激,哪怕这栋房子并没有多少好回忆提供给自己,她也因为这样纯天然的善意和关照而感动。</P>
什么愚蠢的前夫,龌龊的觊觎者都已经作古,她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话不多,天生忧郁,但至少一直在浇灌自己的灵魂。我每天都会送她上下班,她一开始依旧不想麻烦我,毕竟现在我又接送又做饭,在她看来我甚至没有时间写作。</P>
但是姜方的报复心是她提出引以为戒的,我搬出这个人的时候蔺霜立刻偃旗息鼓。被闯入意欲伤害的种种还历历在目,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释怀。况且,在店里她还遇见了姜方店里的伙计,听她心有余悸的描述,我确定这个人就是那天在门口逗留的小子。不过他不值一提,蔺霜问我为什么,我没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P>
“你们店里只有自己,你说的,当时除了你们二人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先局促的是他。那个小区就这么大,想喝咖啡除了点外卖就是去你们那儿。他最多也就是心里痒痒不服气,来看看心里编排两下而已。他老板已经进去了,别说关多久那也是留案底。他多大?他敢冲动吗?”</P>
蔺霜没有被吓到,她点点头说现在小区里都知道这件事,他估计也不敢做什么。我点点头,转头说起她住宿的问题。</P>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说,感情方面。”</P>
蔺霜没想到我话锋一转竟然问起这个。她的感情史满是泥潭,和我相处也不似刚开始那样拘谨,害怕脏了我的眼。她好笑得反问我,好男人活在女人的脑子里,还有什么可发展的余地?</P>
“我现在躲男人堪比洪水猛兽。唯几个不害怕的男人,老师,叔叔(我爸爸)没了。”</P>
“那好。”我诚心实意地笑着,“我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看你总是想做点什么答谢留宿在我这儿。我看着……不太舒服。”</P>
“是我太客气让你觉得生分了吗?”</P>
“是。”我承认的斩钉截铁,“不过这也不怪你。说到底我们并没有很深的了解。如果我们从小就玩儿的很好,比如我和江岸,是发小,或许你就不会对我多加小心了。”</P>
“你误会了左乔。”蔺霜对我的用词十分敏感,“我是真心实意拿你当朋友,我从不对你多加戒备。”</P>
“那是为什么?我的生活习惯或者说话方式让你不适应或者不满意吗?”</P>
“别闹了,我们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我怎么会不适应你?”</P>
“意思是问题还是在你这里。”我收起笑意,像一个老师打量自己的得意门生,“你还是觉得你的过去,你的成就比不上我。”</P>
“我——”</P>
“你认为在这栋房子里你是一个女佣的角色,因为主人的善心和童年的一点交集才让你的待遇得以逾越所谓的身份阶级。你受之有愧,拿着亏心,拼命想多做一点向我表忠心?”</P>
蔺霜紧张的双手交叠,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人说生气就生气,可是寄人篱下让她下意识地不敢反抗,哪怕我已经失去了礼貌和耐心。</P>
“我不明白。”我站在窗边,深夜窗外的路灯苍白而渺茫,把没有开灯的客厅打造得像夜航的游轮,不远处的灯塔正渲染着不安的气氛,“你对那个窝囊废丈夫也这样低眉顺眼吗?那样的人,你也自认配不上?”</P>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P>
“我更不明白。那样的王八蛋,你反倒能袒露一点真心,可以对他说一点带着恶意的话,把你的性格,你的知识卖弄一番。而我,我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你离我更近一点。我真的要杀个人吗?或者说断送我的前程?”</P>
“左乔!”蔺霜站起来,仿佛因巨浪翻滚而站不稳,“你是不是有躁郁症啊你!”</P>
“你觉得呢?”语气冷得像冰,我的脸上全是阴影,只有发丝被光包裹,“你有抑郁症吗?”</P>
“我没有病。”</P>
“那就别再装了,蔺霜。你不累吗?”我走过去,蔺霜意识到我在家里也穿戴整齐,甚至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靴,“装小市民,装二婚糟糠之妻,装老实人,装女佣。你就算是微服私访也该玩儿够了吧?”</P>
“左乔?”</P>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我敢肯定现在在她脑海里我和姜方的身影重合了。她吓得发抖,即便我是女人,从手腕感知到的力度或者说亲眼看到被打出一个趔趄半天没爬起来的姜方,她不敢挣脱。</P>
“能不能把她还给我?”</P>
“左乔你还,你还知道在哪里吗?”</P>
“嘘……收起你那些没有用的善心,同情,关心,乐于助人。你明明是一个可以推掉好意同学生日会邀请自己在家跳舞的人。为什么要装成一块用破的丝瓜瓤演舍己为人?”</P>
“你知道?!”</P>
“我当初看到你,我不敢认你,进了门我问你孩子呢你说没有。我当时想她可真年轻啊,后来我发现你也没过三十岁,你应该年轻。可偏偏要伪装,还要和我说你没有,你真心待我?我还不如你唾弃的那几个男人吧?”</P>
我甩开她的手,看见她被甩到沙发上。我没有暴力倾向,眼睛脱离身体,轻盈地观察着屋子里的两个人和每一处光线。我特意换了百叶窗,就是为了等这一场戏到来,屋外的路灯能够被分割透进,把一切变成古早的黑白电影。</P>
“你是成功的演员,你做到了。”我叹了口气,“咖啡杯我都扔了,我再也不收藏。那些书,在这儿的你都可以拿走,但是你以后再买我的书,我全都会偷回来。你买一本我拿一本。因为你就是穆勒。”</P>
回到房间里,我独立地站在空地中央,整栋房子安静得如同失去了音轨。坐到书桌前,唤醒电脑,我看到屏幕上黑白的监控画面。抽出一根烟,点燃,屋外响起低低的啜泣声。我无言浏览着监控:是的,我又把那两个摄像头安回去了,只不过变了位置。</P>
怒气是一把冰冷的刀,烟灰缸里堆起了小山,所有的烟蒂都歪着脑袋,像一具具尸体。我翻看着之前的监控录像,助理说了谎。我花了一分钟去聊天记录里找她的名字,窦灵凡。她跟隔壁老两口说的并不是我嘱咐的话,因为接下来,她一直都住在蔺霜那个家里。如果家里出现了住户,老两口介于之前的事一定会稍作留心,但是他们并没有在意,甚至当面开门回家都没说什么,还笑意相迎。</P>
屋子里另一个监控被我挪到了蔺霜的卧室。能看到门口和床榻。我停止了吸烟,双眼几乎要冒光。蔺霜在外面经久不止的哭声变成了当下的咖啡,我的焦虑和躁动被安抚。我看到窦灵凡第一次走进蔺霜的卧室,看见那间屋子一分钟之后气得到处乱走。</P>
我笑出声,也不管外面的蔺霜能不能听到。反正我现在在她心里最次就是个疯子。我不介意,至少疯子在她那里也能得到怜悯,只要我想,我可以让她对我依旧关爱。</P>
但我不想。</P>
窦灵凡来的那天晚上,蔺霜早就睡下,我给她发了条消息说临时有事要回公司一趟。实则我去了她家。窦灵凡的表现很不正常,这一点我能直接感受到。她对蔺霜竟然有敌意。监控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决定连夜出发,她大概是被隔壁正好看见,没有时间第一天就把房间看个遍,也许还赶着去配钥匙不想耽误时间。</P>
我稍微布置了布置那个空荡荡的家。没什么大改变,不细心什么都发现不了。我把蔺霜的家,变成了蔺霜和左乔的家。一想到这,结合录像里窦灵凡气急败坏又不敢出声的样子,笑意控制不住地钻出来,我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声音太大。</P>
现在,窦灵凡正躺在蔺霜的床上,我多想让她进来看看,看看她无法扞卫的选择造就的结果。</P>
第二天,又一次沉默。我起的晚了一点,第一件事先看了看监控。我特意和窦灵凡发消息说我不在家,让她别扑空。所以她也没动,姿势都没怎么变。</P>
我洗漱好之后到了客厅,蔺霜站在厨房里,看着我面色有点苍白,几次欲言又止。我没给她机会,点点头说了声早,拉开冰箱开始翻找。</P>
“我在,我在做早饭。”</P>
“我知道。”</P>
“两人份的。”蔺霜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她在给我台阶,我却并不受用。</P>
“我吃你做的。”</P>
我把一份鲜切面拿出来,又拿出来黄瓜放在水槽里。我走近蔺霜,她准备了三明治,做饭很利落,台面整洁干净。我问她喝不喝咖啡,她之前都不喝,虽然会做咖啡但自己却不好这口。听我突然问她就觉得缓和有戏点了点头。</P>
“不要太苦。”</P>
“当然。”她还是没改。</P>
我这一套太过强人所难,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没办法,我只是看不下去珍珠变质。是的,原来珍珠还是会死的,不保养就会失去光泽,原来这才是死珠的含义。平静的吃完了早午餐,我收拾好碗筷送进洗碗机,开始做那份面条。</P>
“没吃饱吗?”</P>
“不是。一会儿要去看个朋友。送这送那的太麻烦,做碗面给她得了。”</P>
蔺霜哦了一声,回房间换了套衣服又回到客厅看电视。我做好面,看了眼时间问她今天是不是正常休假,她说是我也没别的话说回卧室换衣服。</P>
黑色的高领衫晾好了,浅灰色的牛仔裤,中间系了一条哑光黑色皮带。高跟靴是去年的心头好,昨晚特意拿出来好好擦了一遍。我最后看了一眼监控画面,窦灵凡睡醒了,去厨房做了点吃的在客厅坐着刷手机。我离开卧室,把面装进保温袋里就准备出发。</P>
“呃左乔,你什么时候回来啊?”</P>
“大概下午吧。有事吗?”</P>
我的态度太冷,蔺霜觉得我没消气。她昨晚也气得够呛,我发火如此莫名其妙却正中下怀。她不敢反抗生活,干脆抱紧随遇而安的浮木,安心随波逐流。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创,伤害,失望,最后又遇到了我。她内心的动荡慢慢发作,慢性胃病一样进入了下一阶段。</P>
我驱车来到小区,特意去咖啡厅买了两杯咖啡。今天又是那个小姑娘当班,看见我非常惊讶。</P>
“诶小姐您又来啦?”</P>
“你好。”</P>
我笑的温暖有礼,点了两杯拿铁外带,她就动了心思。</P>
“两杯啊?朋友?”</P>
人总是善于联想,我羞窘一乐,她心领神会,还给我打了折。</P>
“我说什么来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祝您成功喔!”</P>
“谢谢,承您吉言。”</P>
我拿着咖啡离开小店。姑娘脸上的喜悦挂在纸袋上被风吹散,我可不是去见情人的。回到那条逼仄的楼梯间,我抬头看了一眼我放的那个摄像头,对着它扬了扬下巴。</P>
配钥匙的可赚大发了,谁知道阿猫阿狗的为什么都来配钥匙。难不成最近是丢东西的高发期?怎么就没人丢钱呢?</P>
我开门的时候,窦灵凡还在客厅里。门一寸寸敞开,我能看见她僵硬的四肢,她依旧坐在原地,看见是我,她双眼含光却在下一秒搞得天翻地覆,打翻了筷子,牛奶撒了一桌子滴在地板上。</P>
“左,左姐。”</P>
我愣了两秒,皱着眉头把短夹克解开关上门。屋子里很静,却有壁炉燃烧的噼里啪啦声。</P>
“先把桌子整理了。”</P>
我把保温袋放在门口的五斗柜上,她抽了好几张卫生纸叠着擦桌上的牛奶。我去卫生间拿来拖把擦地上的牛奶。她偷瞄着我,不敢出声。</P>
“住几天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