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你会挑得很随意。”

“我原本也这样以为，但我没想到选择的余地这么多，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棺材款式。”

“现在是条件好了，最开始时可没这样的待遇。”

“我发现了，比如，这第一口棺材。”

伯恩指了指老萨曼的那口棺材，那口棺材是肉眼可见的粗糙简单，甚至，有点寒酸。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说道：“倒也不至于这样，纯粹是因为他的这口是他亲手打造的，更有纪念意义，况且，在一众精致奢华的棺材群里，它这样的异类反而更显得格调高。”

“是的，没错，那我，就选这口吧。”

伯恩选的是一口黑棺，标准的秩序神教风格，和第一骑士团里的棺材模版很相近，但细节纹路以及上面的雕花，明显逾矩了。

神教等级森严，小到神官身上的神袍，大到壁画规格，都有一套成熟的教法约束。

不过，在这里，可以无视那些条条框框，毕竟真论教法，这儿才是秩序最高正统所在地。

“内饰方面，有什么具体要求么？”

“没什么要求，反正最多也就躺在里面睡个午觉，其余时候还是得爬出棺材来工作。”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这种觉悟，不像他们。”

“他们不愿意做事么？”

“做事还是愿意做事的，少爷的吩咐他们也懂得不遗余力地去完成，但没事时，一个个就懒洋洋的了，没有那种主观能动性。”

“他们那种才是正常，我们这样的，反而不是正常的。”

“或许吧。好了，我们可以过去了，少爷今天要给凯文恢复实力。”

“会不会有些冒险？”

“在这种事情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把握。”

“也对。不过，在你给我看的那些新教义里面，我发现部长对‘神’的排斥态度，很坚决，在这一点上，和大祭祀表现出来的观感是一致的。

可现在，部长却想要给一尊神，恢复力量，哪怕只是部分，这也似乎和教义上的讲述，是相违背的。”

“力量是没有对错的。”

“这种糊酱缸的回答，现在不是我想要的。”

“从广义上来说，我们每一个神官在追求自己力量的进程中，其实都是在和‘神’拉近距离，不是么？”

“但那是一位真神，想要创造出一个无神的世界，却还在为一位真神提供恢复力量的机会，还是矛盾的。

当然，你如果对我说，教义要因时而变，要懂得变通的话，我能接受，也可以结束这次探讨。”

“秩序之神是神，但他不也缔造出了这个无神的纪元么？”

“那我教的那些分支大人……”

“这也是我和少爷很疑惑的一个点，因为从接触到的一些相关回馈来看，这里面，似乎存在着某种问题，比如马瓦略神子的孩子。

那个还未出世的婴儿，携带着极深的意念，在感应到少爷后，发出的呼喊，并不是太正向的那种。”

伯恩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演艺厅里停放着的这么多口棺材：

“这就是我想探讨的真正目的，很多人，都是将成神当作目标来追随的部长，要是最后，一切都成真了，我们的存在，又和部长想要的那个世界，矛盾了。”

“你是少爷苏醒的第一个纯正秩序信徒，你觉得自己会存在这一问题么？”

伯恩摇了摇头：“不会，我愿意奉献出一切，只为了维系起这个美好的无神世界。”

阿尔弗雷德伸手指了指那两口临时棺材，里面分别躺着的是“亡灵大法师茉琳迪”和“前任执鞭人布肯”：

“这两位，应该也没多少问题。”

伯恩附和道：“纯粹的秩序信徒，应该都没问题。”

“话不要说得这么满，那些曾追随过秩序之神的大人们，好像和你有不同的意见。”

“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事，只能说，他们可能诞生于秩序神教之前，他们并不是在秩序理念教化下成长起来的。”

“其实，你们不用太担心这样的问题，因为你们这些死去后被苏醒起来的人，存在根基，都在少爷的掌握中，少爷可以一念决定你们的生与死。

说得冷酷一点，当少爷觉得没有你们能对这个世界更好时，你们也就没有了。

至于我这种还活着的，其实，我觉得，绝版的壁画，更是一种美。”

伯恩笑了：“这真有意思，别人组的团队，到最后都是要为了团队的利益而分润，但我们这个团队，好像一开始就注定了某种结局，这和利益驱使和人性本能，是反着来的。”

阿尔弗雷德反问道：

“如果一切都按照利益和人性法则去做事，那我们还需要信仰做什么？”

“这句话，我很喜欢，我认可你在这个位置上的能力。”

作为一个新人，直接这样评价一个资历最深的老人，这明显是有些不知道分寸了。

不过，这话毕竟是从伯恩嘴里说出来的，所以阿尔弗雷德非但没觉得自己被冒犯挑战了，反而有一种被认可的高兴。

二人一起走出演艺厅，站在演艺厅门口，伯恩忽然又问道：

“棺材里的我们可以这样，棺材外的你们可以这样，那……那位将要被复苏的神祇呢，那位拉涅达尔，祂，愿意么？

恢复神力后，再在未来的某一天，去放弃自己的神位？

如果祂不熟悉部长也就算了，但很显然不是，所以，祂要是不愿意的话，那么拿到力量的第一时刻，祂就会反叛。”

“伯恩，这么说吧，你问过我，它是否绝对稳妥，我只能回答你，这世上没有绝对稳妥的事。

但你如果问我，这样的事，是否这世上所有的神祇都会不愿意？

我只能说，应该都不会愿意；

唯独它，可能成为一个例外。”

……

仪式的举行地点，就在族长办公室。

卡伦依旧坐在办公桌后面，两侧站着的是阿尔弗雷德、伯恩、老萨曼、雷卡尔伯爵、甘迪罗夫人、达利温罗等人。

伯恩今天是来艾伦庄园进行“秩序之旅”学习的；

否则，阿尔弗雷德和伯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们很忙；所以剔除掉这二位，余下的，就是那些“主观能动性”不强的，才不会错过每一次看热闹的机会。

凯文蜷缩在角落里，像是个见不得外人的露怯新妻。

普洱蹲在它身旁，用猫爪不时抚摸它的秃头。

可能是彼此关系太熟悉了，所以普洱对卡伦的变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知，可凯文不一样。

这不仅是见没见过上个纪元秩序之神的区别，也是睡床上的和睡狗窝的区别。

“好了，好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么？你怎么哆嗦得这么厉害，要不是知道你的演技很好，不可能表现得这么离谱，我都要怀疑你是装的了，为得到力量后反扑做铺垫喵。”

本就在颤抖的凯文，一下子抖得更厉害了。

“啊呀，开玩笑开玩笑喵，来，猫猫抱抱，不怕不怕。”

普洱伸出爪子，将凯文的狗头抱住。

凯文“呜呜呜”，表示着自己的情绪。

“好了，好了，要不是为了安抚你，我现在该去检查康娜作业的喵！”

阿尔弗雷德和老萨曼一起检查了一下布置好的阵法，确认没有问题后，他们向卡伦行礼退开。

卡伦没离开位置，右手轻轻在身前勾画，在办公室的中心区域，升腾起了一道柔和的黄色光圈。

老萨曼此时则拿出了一颗水晶珠，操控艾伦庄园的防御阵法，刹那间，一道巨大的阵法光幕升腾而起，将整个庄园以及庄园附近的一大块区域完全包裹。

接下来，就不用再担心气息外泄的问题。

卡伦开口道：“凯文，进来吧。”

“去吧，去吧喵！”

普洱催促着凯文，凯文终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入那道光圈。

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忐忑的缘故，大金毛走出了连续顺拐。

卡伦的左手翻阅着霍芬先生留下的笔记，里面的内容他早已熟悉，倒不用边看边做，但这毕竟是针对神祇的封印，解除它时，还是应该慎重一点。

不是对凯文慎重，是对霍芬先生慎重。

仪式开始。

卡伦身上也出现了黄色光晕，与前方的凯文进行呼应。

一人一狗，在此时都闭上了眼睛。

……

“哗啦啦……哗啦啦……”

这是浪涛的声音，空气中夹杂着腥味咸湿。

卡伦睁开眼，眼前的情景，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了，这座贫瘠的小海岛，在拉涅达尔心里，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这里不仅是他梦开始的起点，也是他从人走向神的开端。

低下头，卡伦看见了下方沙滩上坐着的少年，少年正全神注视着前方正在赶海的那道美丽倩影。

他爱米尔斯么？

应该是爱的，但这种爱，太过偏激和执着。

不过，和世俗里同类型不同的是，其他人的偏激会反映在他们所爱的那个人身上，无视她人的抗拒来成就自己的执着，无视她人的痛苦来制造自我的感动。

拉涅达尔不是这样，他将一切的苦难都留给自己，只为了守护自己心中的那一轮美好月光。

细究下来，他是爱米尔斯的，但更爱的，是少年时期由米尔斯给自己带来的那段无法割舍的美好。

年轻的女人穿着裙子，赤着脚，踩着海水愉快地起舞。

少年看痴了。

卡伦走到他的身侧，少年抬起头，看向卡伦，一时间，他的眼神内，开始出现不同的复杂情绪。

显然，是本体和记忆之间产生了交叉，梦与现实出现了重叠。

“这画面，确实很美，我无意打扰你的欣赏，但这次没办法，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少年转过身，向卡伦跪伏。

他用双手和双膝抵着沙面，像是一条狗。

卡伦微微皱眉。

如果是狗的形象做狗的样子，他倒是能接受，可现在这是一个人的形象……

按压住心绪里的不适，卡伦伸手向前一划。

“嘶啦……”

刺耳的割裂声传出，美好的夕阳沙滩破碎，显露而出的，是一扇散发着原理气息的大门，大门上有一颗颗钉子，虽然被拔掉了好几颗，可余下的，更多。

这是霍芬先生的封印本相，以前卡伦的灵魂强度水平，是看不到它的；

天知道霍芬先生到底是怎么以一个神仆的境界做到这一步的，他简直比普洱更普洱。

同时，卡伦心中不禁感慨：原来，自己以前给凯文解开封印，就如同是抽出钉子。

接下来，在卡伦的操控下，除了三颗紫色的没动外，其余的钉子都开始了松动。

那三颗钉子，不是卡伦能帮忙破开的，里面浓缩着霍芬先生最深层次的封印克制。

按照原计划，卡伦解除能解开的，余下的，得靠凯文自己去慢慢消磨，不过这次有“狗脑”和“狗头”的补充，想来破开这三颗钉子，问题是不大的。

然而，就在卡伦准备把这些钉子全部抽出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卡伦面前。

是霍芬先生。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卡伦，说道：“孩子，住手吧，你已经被它蛊惑了。”

卡伦有些感动，这是霍芬先生特意留在这里的意念，只不过这意念不具备自我思维，只是单纯的影像。

霍芬先生：“不要给它解开封印，你无法控制住它的，神的威能，你难以想象。”、

“我知道的，霍芬爷爷。”

“收手吧，让它继续封印下去，不要试图冒险，听话。”

虽然眼前这位不具备自我意识，甚至都没办法和自己进行言语互动，但卡伦还是很认真地对他行礼。

礼毕，卡伦抬起头：“霍芬爷爷，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去做，因为我现在有自己需要去承担的责任。”

说完，卡伦伸出手，穿透了霍芬先生的虚影，其虚影开始扭曲，最后消散。

这也是封印之一，是对卡伦的劝告。

那时候，霍芬先生是知道狄斯封印邪神的目的是什么的，但彼时的他肯定想不到，卡伦的未来发展，竟然能到这一步。

“嗡！嗡！嗡！”

所有的钉子都脱落下去，紧闭的大门松动，露出了缝隙，只余下三颗紫色的钉子，还在继续苦苦支撑。

情况，比卡伦预想得要好很多。

当然，如果凯文选择背叛自己的话，那就是要糟糕很多。

因为凯文的自我准备，明显超出了预期，这几年，它其实也没闲着，就算没有准备好的“补品”，它自己把最后三颗钉子消磨掉，不是成功率大小的问题，而是根本就用不了多久。

并且，卡伦这次解封之所以能这么轻松，一下子就把这么多颗钉子都拔掉，也和凯文平日里苦心挖墙脚脱不开干系。

这些钉子，本就已经松动了。

更有趣的是，凯文只是对每颗钉子都做了松动，却没有将哪一颗直接拔下来，它是怕引起自己的注意。

毕竟是神啊……

霍芬先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能把一尊神封印得只能如此偷偷摸摸“越狱”。

依旧保持着少年模样的拉涅达尔不敢抬头看卡伦，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临近解封前，凯文还那么慌张的原因，它是担心自己看见了这种行为后会生气。

只是，卡伦并没有生气，他挺能理解的，凯文要是彻底规规矩矩的，那才叫不现实。

“好了。”

卡伦留下这句话后，闭上了眼。

当眼睛再次睁开时，他已经回到了办公桌后，前方光圈中的凯文，则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但它的毛色，已经变了，变得很光亮剔透。

如果说以前的它还是一个纯粹养得讲究的大金毛，那么现在，它完全可以去祭祀会上和仙蒂竞争上岗了。

那金黄色的部分和下方的白色，恰到好处搭配，形成拖地的流苏，一条狗，竟然看起来高贵圣洁。

但是，狗头上的那一层秃顶，依旧没任何变化。

一旁，普洱歪了歪脑袋，说道：“蠢狗，今晚就给你剪毛给我做一顶帽子和一件披风。”

听到普洱的声音，凯文扭过头，对普洱宠溺地点头。

“继续吧。”

卡伦说道。

“是，少爷。”

甘迪罗夫人走出办公室，不一会儿，她就托举着一枚半人高的水晶走了进来。

原本的计划里，那个时间研究项目，卡伦是打算先调查清楚后，再以“光明余孽”的名义去抢夺的。

可是，乌孔迦却将这个项目组交给自己来监管。

这无形中，其实把事情变麻烦了。

抢别人的东西简单，解释自己“监守自盗”反而繁琐。

好在，这“脑子”凯文吃下去后，还能再“挪”出来。

虽然是走了个过场，但对凯文而言，却是极大的不一样。

此时，凯文狗眼盯着水晶，不停地咽着唾沫，发出对自己脑子的垂涎。

卡伦很清楚，凯文身为神祇，最大的依仗，应该就是它的智慧，这也是它在上个纪元中能游走在诸多主神之间成为他们白手套的原因。

“少爷。”甘迪罗夫人等待着卡伦的最终指令。

“给它吧。”

卡伦没吊胃口，甚至一句废话都没有。

干脆得让凯文这条当事狗都觉得有些意外，可又仿佛觉得很理所应当。

当年自己在完成秩序之神的吩咐，怀着无比惶恐的心想提醒一下秩序之神关于和自己的约定时，秩序之神只是从台阶上坐起：

“走吧。”

走吧，去让海神陨落。

在那之前，自己其实早就做好被打折扣被拖延被讨价还价甚至被怒斥滚开的各种心理准备了。

凯文摇了摇狗头，以前，当普洱都在怀疑卡伦是不是被洗去了记忆的秩序之神转世时，凯文是最清楚卡伦不是秩序之神的一个狗；

现在，大家都认为卡伦是卡伦，秩序之神只是前任时，凯文却愈发觉得，这两位，真就像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