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在乎温度的话。
矿场周围是分辨不出季节的。
除了冬季寒冷,白雪皑皑以外。
其他的季节根本没有一点标志。
春天。
别处都会下雨。
但矿场这里却一滴雨都不会下。
冬季融化的冰雪,全都渗透到了黄土之下。
地面上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如果只从颜色判断的话。
矿场的季节只有秋。
因为入眼的,除了土黄色之外,就是漫山遍野的红。
铁矿石是红色的。
反过来说,只要是红色的石头,大多都是含铁的。
经过锤炼,便可以提出铁来。
而矿场,则是铁矿石最为集中的地方。
看在眼里,尽皆都是一片暗红。
和鲜血即将凝固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刚过凌晨。
这位前来金爷口中的怪客就已经从他的府邸里走了出来。
他的府邸却是比金爷还要大得多。
他出门在街道上大步流星的走着。
这是一处镇子。
似是比阳文镇还要繁华数倍。
但金爷明明告诉了刘睿影。
矿场周围人最多,最热闹的镇子就是阳文镇。
难道他是在说谎吗?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不过金爷说却说得是实话。
因为这位怪客所处的镇子,没有名字。
也并不绘制在地图之上。
这整个镇子都是他自己一人的产业。
在镇子中,他有整整十八座公馆。
更别提那些个商铺,酒肆,茶馆了。
而且在这些商铺,酒肆,茶馆忙活的掌柜和小二,却都是他的仆从。
这位怪客竟是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财力,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造了一座繁华的小镇。
小镇里用这自己发行的货币。
虽然也是白花花的样子。
可却不是银子。
而是铁。
用铁打造的一枚枚圆形铁片就是这里的货币。
要知道,私自铸币可是重罪。
罪名不比铸造倒卖兵器的罪过小。
但这位怪客却是连那震北王域的官府都那他没辙。
因为整个镇子都是他一人的产业。
盘问起为何私自铸币,他只说这不过是自己无聊时的一种消遣游戏。
昨晚他喝了大半天曲居士。
还和一位姑娘,嬉戏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
按理说,他不会起的这么早。
可是他却凌晨就出了门。
酒意和困意仍旧在他身上徘徊。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
小镇中买早点的商铺已经开始营业。
因为这是他们老爷,也就是这位怪客的交待。
无论自己在哪,做什么,有没有起床出门。
小镇中的一切都必须和很真实的镇子一样,按部就班。
这位怪客身高近八尺。
身材魁梧强壮。
虽然酒劲还未完全下去。
但他的面庞却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尖尖的鹰钩鼻,反而让人看了之后都会觉得残酷不已。
今天他穿的很是随意。
他身穿着一件黑色平素绡衫子。
腰间绑着一根玄色虎纹角带。
双眸如古井无波,没有任何神采。
整个小镇只要看他到他走出来了,都会恭敬的行礼,甚至面露畏惧。
而这位怪客,却是连头也不会点一下。
就这般径直的朝前走去。
只不过今天,所有人在恭敬和畏惧的同时,脸上都有一丝不解的申请。
因为他们的这位老爷,从来没有散步的习惯。
走的最多的路,就是从自己的这处公馆,走到另一处。
“你说今天是怎么了?”
一个商铺的两位伙计,看着自己老爷的背影,正在交头接耳。
“不知道……八成是心里不痛快吧……”
另一人说道。
“还能有什么不痛快?昨晚送进公馆的那姑娘,我可是看到了一眼……长得真叫个水灵!要是给了我,连着十天都能笑的合不拢嘴!”
开启话头的那位伙计说道。
“所以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老爷什么女人没见过?他要是不痛快,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另一人说道。
这两人说的没有错。
他们的老爷,这位金爷的怪客的确是出了极为要紧的事。
或许在旁人眼里,都算不得事情。
但在他眼里,却是天下第一的要事。
他可以不喝酒,不和女人睡觉。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因为他的一处公馆里,竟然丢了东西!
整个镇子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建造的,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家仆,却是根本不会有一个外人。
那丢东西的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有人监守自盗。
他之所以被金爷称作怪客,自然是有道理的。
怪客的重点就在一个怪字上。
虽然每个人都会有些癖好,但他的癖好却是正常中最为奇怪的一个。
他喜欢收藏。
正常人收藏往往都是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
说白了,都是现在值钱,将来更加值钱的东西。
可是他却不。
那些值钱的东西他不是买不起,而是让他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他只喜欢自己天马行空想象出来的,极为不切实际的东西。
比如那和门板一样宽厚的剑,以及百丈长的铁鞭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他的这些想法只能留在脑中。
他是一个看到任何东西都能产生奇思妙想的人。
比如当他看到包子,会觉得若是面皮里面裹着一个铁疙瘩,会不会一口把人的牙齿硌掉?
看到蒸笼的一层层笼屉,又会想到为何不造个底下有轮子的铁皮屋,让人站在里面的时候刀枪不入?
这一点,倒是和南阵有点像。
他们二人都是脑子里极为奇幻的人。
只不过他不认识南阵。
而他自己也做不出来这些东西。
在金爷到来之前,这想法都只是想法罢了。
在金爷成为矿主之后,却是有人把他的这些奇思妙想,全都变成现实。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这么有钱。
就连小镇中的人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的老爷既不做生意,也极少走出这他自己建造的小镇去赚钱。
但他却总是有花不完的钱。
不但足够支付这些家仆的月钱。
还够他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各式各样无用的想法。
他昨晚睡觉的公馆,是他十八处公馆中最为重要的一处。
所谓重要,并不是因为里面放着钱。
而是这处公馆的地下,有一个极大的大厅。
里面陈列着他所有的收藏。
也就是他脑中的那些奇思妙想变成实物之后的玩意儿。
在这大厅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屋。
里面是一个铸造室。
这间铸造室和普通的铁匠铺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排烟的通风管更长了些罢了。
因为在地下想要露出头去,难免就会比地面上多些距离。
虽然他的手艺不行。
可是他却酷爱锻造。
尤其喜欢匕首和短刀。
只不过他的手法的确是过于陈旧和残次……
至今为止,却是没有打造出一把让他自己满意的。
所有的残次品,都被他摆在一个柜子里。
他并不是每天都会开炉铸造。
通常都是心血来潮。
昨晚本是很高兴的一夜。
他兴致起来的时候,总是要到这处公馆的地下大厅去细细把玩一番他的收藏品。
在他眼里,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器,都是一个个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
甚至比他床上的那位姑娘还要有诱惑力的多。
果然每个人的兴奋点都是不同的。
若是人人都一样,也就不会存在‘怪客’的这个称谓了。
看完自己的收藏。
他总是想要去看看自己的铸造室。
虽然他不一定就会开炉铸造。
但他总是想要看看。
有时候灵感就在一念之间。
说不定这一看,就会让他又有些顿悟,铸造手艺再上一个台阶。
可是今天一看,确实让他大惊失色。
因为他的铸造是里除了那个挪不走的铁匠炉以外空无一物。
就连打铁的锤子,却是都不见了。
更不用说,那些个他打造的残次品的短刀。
架子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然而昨晚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再看看架子上的灰尘,这些东西被偷走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而他却是也记不得自己上次走进这间铸造室是在什么时候。
不过他知道,偷东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一定还在这座他建造的小镇上。
因为最近这一个月以来,没有任何外人入内,也没有任何自己人出去。
小镇的采购通常都是三个月一次。
那会儿是整个小镇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外人最多的时候。
现在距离上次采购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
他有想过,会不会是上次采购时,有人悄悄混了进来偷走了他的作品?
然而他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因为架子上积攒的灰,根本不到一个月的量。
而且他虽然记不得具体自己上次是多久来的,但他却知道一定没有超过一个月。
既然上次来到这铸造室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那就说明,自己的作品被盗的时间,决计不到一个月之久
可是转念一想,谁又会来偷一堆不值钱的残次品呢
要知道那些短刀,虽然是用铁矿石打造出来的。
但价值却还远远不如本来的铁矿石在熔炼之前……
小镇中的人,都知道自己老爷的这个习惯。
虽然知道他有花不完的钱,但也都知道他的收藏和作品却是一文不值。
这样一来,本以为是自己人监守自盗,现在却是又显得说不通了。
所以这位金爷口中的怪客才会极为惆怅的在凌晨就出门散步。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都希望自己的注意力能够更加专注。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反而会越发的静不下心来。
只有找一个不那么复杂,却又能持之以恒重复的动作来边做边想,才能够让自己的注意力得以集中。
而散步,就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办法。
边走路,便思考。
很快,他就把自己的小镇转了一圈。
可是脑中仍然没有任何答案。
这位怪客没有一个朋友。
起码在这座小镇上没有。
所以他也无人可以说道说道。
其实他无比的期待每隔三个月的采购。
因为其中一位卖菜的小伙子让他很喜欢。
每次来,他都会邀请他到自己的公馆里去吃饭喝酒。
而且还付给他三倍的菜钱。
但这位卖菜的小伙子,却也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只能算是一个他比较赏识的年轻人。
即便旁人都不觉得一个卖菜的年轻人到底身上有什么有趣或值得赏识的地方。
但他就是如此对待。
怪客之所以怪,正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
若是他和旁人一样,觉得一个大好儿郎每日卖菜过活,不思进取,那他也就不是怪客了。
没有朋友的好处是,他的确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很有钱,却是用不着求着别人帮忙。
而有钱人的麻烦大多来自于朋友。
若是没了朋友,自然也就没有了这些麻烦。
大部分时间,他都为自己这样的轻松而欣喜。
只有极少的时候,他却是很想找个人来说说话。
整个小镇虽然看上去热闹,祥和。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若是没有了他,没有了他的金钱支撑。
这里很快就会变成荒无人烟的一片戈壁。
却是再也看不见红红的花,青青的草。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奋力的摇摇头。
好似是想要把这般堪破眼前现实的想法从脑袋里刷出去一般。
只要能继续活在他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环境中,那他就是快乐且幸福的。
时间久了,其实他早已习惯。
就连他的家仆中,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小镇就是真实存在,如此运转的。
但当这位怪客堪破现实的想法从脑后升起时,却是就没有那么轻松能够压制下去。
通常他应对的办法都是大口的喝酒。
把镇上的所有酒肆,饭馆,茶坊全都喝一遍。
从最东头喝到最西头。
因为他十八处公馆的最后一处,就在最东头。
喝完之后,他就会抱着自己公馆门前的立柱大声呕吐。
他的嗓门很大。
平日里放生大笑都会传遍半个镇子。
更别提喝多之后这般撕心裂肺的呕吐了。
每当他喝多的时候,都是整个小镇的不眠之夜。
直到他将胃里的酒水,饭食全都吐干净。
然后就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之后,才会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抱着柱子睡着。
这样的事如果放在别的富翁身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因为富翁都要面子。
有钱人有钱,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面子值钱。
然而有钱人花钱,往往也是因为维护住自己的面子很贵。
但这整个小镇都是他的,所以也就不用讲究什么面子可言。
其实这位怪客是有武道修为的。
虽然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高。
但仅凭他挥舞着几十斤中的铁锤整整一天都不会疲惫就可以看出来,他的修为想必不低。
可是他为何不用调动劲气来逼出酒意呢?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在喝多后呕吐的时候,才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
安逸的生活往往就会让人渴望有些波折。
而怪客眼里的波折就是痛苦。
喝醉后呕吐的难受,却是他最容易找到的痛苦。
毕竟他还没有奇怪到用鞭子抽自己,或者用刀剑砍自己的这般地步。
时不时的大醉一场,呕吐过后。
既让他的得到了真实的痛苦,也让他把昨日堪破现实的苦闷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日子,便又能好好的享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只是今天,他却是有了一种新的痛苦方式。
那就是思而不解。
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是一件比喝醉酒后呕吐更加痛苦的事情。
人们往往苦闷思考的事情,都是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或恨而不得。
但他什么都有了。
自然也就没有这层忧虑。
可是拥有的一旦失去,还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却是让他倍感伤心。
就像当时南阵说什么都不愿意卖掉自己那辆四轮车一样。
这时候,物件就是一种象征,一种寄托。
放在哪里虽然不起眼,只能蒙尘。
可是一旦不见了,却又会让人大发雷霆。
这种情感不是恋旧。
而是习惯。
人与人之间也是这样。
说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纯粹是说教。
朋友之间若是真的很久都不见面,也不联系。
那情愿就干脆没有这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肯定是要常常见面,频繁联系的。
即便没有什么正经话可说。
但就这么一起坐坐,也是一种享受和放松。
不见面也不联系的朋友,还不如巷子里一条每次见到你都会汪汪叫的野狗。
就是一条野狗,突然有一天你走过这条巷子时,发现它不见了,或是不对你叫了,也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位怪客不会抽烟。
而思考问的时候却是又不能喝酒。
因为酒一旦喝起来,只会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多。
到最后便会彻底忘记了自己思考的事情,转而专注于是否能再多喝下一壶酒。
他绕着自己的镇子走圈时,三番五次的想进入酒肆里喝酒。
但他都忍住了。
虽然丢的东西并不值钱,也不紧要。
可是他就觉得不舒服。
当他转到第二圈的时候,目光却是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盯着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在盯着贼一样。
虽然这眼神的恫吓无济于事。
但就好似他在镇子里一圈圈漫无目的的散步一样。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有个焦点罢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不算是朋友,但却离他最近,还能算的上是说过几句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