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肯定是水涨船高,但对于根本不把这两地放在眼里的她来说,再好的条件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放在面前碍眼,风一吹满是腥臭。”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去有些怅然若失的张望了一眼。
早已看不到人影,但依稀又听得几声犬吠。
回到了中都查缉司后,与老马倌寒暄了几句,刘睿影便带着华浓和李怀蕾径直去了诏狱。
七扭八转的,走到“三长两短堂”门口,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让华浓和李怀蕾先行下去休息,自己走了进去。
凌夫人果然身处其中,但坐在她对面的却还有一位中年男子。
刘睿影并不认识,可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中年男子似是先前在和凌夫人说话,见到刘睿影走进来后,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仅此一眼,刘睿影便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通透……两道利剑从他的瞳孔插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他四肢百骸流转一周,随即抽离。
就在刘睿影被审视的档口,凌夫人悠然睁眼,看到他来却是有几分欣喜。
“这么晚了,才回来?”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还未从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的i点了点头。
“坐下说话吧。”
凌夫人直起身子说道。
刘睿影道谢一声,随即坐了下来,但余光却不住的打量身旁这位中年男子。
越看,越是觉得心惊……可却又不知这种惶恐是因为何故。
相比于常人而言,刘睿影总觉得身旁这人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先前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但自从抽离过后,此刻却右边的波澜不惊,与长街上众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这种平静之下,刘睿影却感受多了些许异样。
中年男子的鼻梁很是高耸,就像是西北地界上那些个落雪的山脉。按照面相来说,不难看出他性格坚毅,且极为刚正。但同时刘睿影也知道这世上着实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定然要吃大亏不可。
凌夫人直起身子后,应当是感觉有些热,便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
她穿着个极为修身的睡裙,剪裁得体,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刚好把她美到极致的身材全部够了出来。
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白。
掀开杯子后,双脚到小腿,以及两条玉臂全都裸露在外。
灯火昏黄,让这些白笼罩上了一层黯淡,可还是无法遮掩凌夫人清丽中又饱含着情欲的气质。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用手冲着脸扇了扇风。
深夜时分的中都城中并不热,何况诏狱内还有许许多多的亭台水榭。
凌夫人光着脚从榻上下来,走到“三长两短堂”的窗户旁,但却并没有推开窗,而是拿起一把银壶,朝着个滴水钟里“咕嘟咕嘟”的加了满满一壶水。
滴水中的水底一滴滴的掉落在下方盛着水的玉碗中,在只有三个人且无人言语的“三长两短堂”中显得庄严又深沉。
这不是个新地方,没准这些林立的梁柱还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水滴声敲击在刘睿影的耳朵里,竟是渐渐地和他的脉搏融为一体。也不知是他的脉搏迎合水滴,还是水滴迎合脉搏。
可刘睿影逐渐感到有些乏力,因为这水滴声听着听着就有些过于颓唐衰败。
这时候,凌夫人止住了咳嗽,转头望向中年男子,轻轻地叹息起来。
虽然很轻,但其中蕴含着深深地绝望,以致于当她闭上嘴后,尾音仍旧被拖的很长。
刘睿影不知不觉间,竟是陷入了一种空灵之境。
仿佛这生音一直跟随着他,从未离开过。
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又发现它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描述不出形状。
仿佛从很远很古老的空间中传来,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夜幕上的云团分裂所造成的一刹那崩塌。
凌夫人站在窗台前有些犹豫。
片刻之后,她还是伸手推开了窗。
但她却没有朝外多看一眼,这显然很是不符合常理。
打开密闭的窗户,要么是为了通风,要么是为了看看外面。
一个方才还在咳嗽的人,定然不喜被风吹,但她也不想注视窗外,那她开窗的意义何在?
反倒是刘睿影剑眼神顺着打开的窗户送了出去。
夜幕已经到了最后的挣扎时分。
约莫还有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应当就会鸡鸣破晓。
此刻的天已经没有了月,星也看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迅速飞舞着的,绛紫色的云。
它们正托着身形,和即将到来的日光做着搏杀。
风也不住的吹。
让许多被冲散的云的尸体,不断的落在长街上,或是飞过中都查缉司高高的院墙,落在诏狱中的假山旁,水池里。
凌夫人拿起另一只银壶,给中年男子的身旁的茶杯中添了些水。
不过水已是温热,杯中的茶也不知冲了几泡,现在却是一点茶汤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躺在清澈的水中极为惬意。
随着水柱的灌入,它们变得欣喜起来,不住的翻腾。虽然只是暂时的快乐,但起码要比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死气沉沉要好得多。
凌夫人用手摸了摸银壶的壶身,也察觉到这水的温度着实冲不能再用来冲茶。
竟是高高抛起,将这银壶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刘睿影没有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反而传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
凌夫人将壶扔出去后,再度走到了窗户前,这次她的目光和刘睿影一样,都望向了外面。
不过刘睿影仰望天幕,她却平视前方。
伸手抓了抓松散的秀发,风将几缕倔强,牢牢的束起在头顶,像是小姑娘家扎起的冲天鬏。
这样的发式肯定不是和凌夫人的年纪与气质,她也感觉到了这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但却没有伸手捂住头顶,反而任由它们飘忽。
整个场景刘睿影看在眼里,就如同是在跨过深渊前,手里只有一张稍微用力便会被撕破的宣纸。
中年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算是茶还是算是水的东西。
既然里面有“茶”也有“水”,姑且便算作是茶水吧。
瘦长的手指,很轻巧的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放回到案几上,然后转头正面看向了刘睿影。
从这个角度,他高耸的鼻梁变得不那么明显,尤其是他还对着刘睿影很是善意的笑了笑。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刚好对上他的笑脸,配上温暖的灯火,以及不冷不热的天气,简直像是回到了四月春天。
但相反的,凌夫人看到这一幕,却撇过头去,两行泪珠顺着她精致的脸颊流下,被外面的风吹得在脸颊上铺的平整,灯火一照,仿佛一个个连起的小镜子,闪闪发光。
这些光点,每一个都是凌夫人这么些年来的牺牲与克制,再光滑的皮肤也会有成百上千个皱褶与孔洞。
光点渐隐,都是不想凌夫人承受过重的负担。
不单是眼泪不想,她自己也不想。
但她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思,却就是控制不住流泪。
眼泪本就是女人的特权。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用这项与生俱来的本事。
起码对于凌夫人来说,哭远比笑管用的多。
因为笑是给旁人看的,哭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避风港。
年轻女孩子的哭,或许是委屈,或许是为了向心上人撒娇。
到了凌夫人这般地位和年纪,早就没有了这些所谓的机巧伎俩。泪水应当是最为纯洁的,它比洪水来得更直接,比雨水来的更遥远,也比泉水更感性。
凌夫人新生的泪水,在眼眸里涌动了几下,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平衡,一股脑的奔出来,浸湿了睫毛。
比落雪的山脉上的雪顷刻间融化,还要滔滔不绝。
透明的泪水,绘造着纠葛的心事。
这种伤在瞳孔里越积越多,最终冲破出来的时候,就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但这些仿佛还是不够尽意的,凌夫人看是不住的抽噎,无声地流泪,转而汹涌澎湃起来。
她越哭越是伤心,渐渐地变成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凌夫人的泪水一般是藏在心里的,但短短几个时辰间,却决堤了两次。到底是什么将这静谧打破,现在她自己也不知晓。
性格弱到了极点才会整日泪眼婆娑,凌夫人显然不是此类。
她的泪在伤情是绝不奔流,只要在断情处才会催发不已。
像是冷风吹落了满树馨香的花瓣,一夜凋零如海,纷扬在脚下,化为残渣,混入泥泞。
能让女人断情的,唯有男人。
绝情的男人,才能使得多情的女人断情。
但泪水是洗不净心头的伤害,主要是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大哭应当是在无人的深夜,而不是在灯火通明的“三长两短堂”。
刘睿影被凌夫人的哭泣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觉得这个地方就连椅子都些烫屁股。
但他也着实找不到离开的借口,只能这么尴尬的继续留在此地。
好在很快凌夫人便屏住了抽噎,将手伸向窗外,再拿回来时,重新提着个银壶,壶嘴还在冒着热气。
“茶凉了,换一杯吧。”
凌夫人走到中年男子身边说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原本娇媚的脸庞,如今倒是变得凄清婉柔。
中年男子拿出一方丝帕递过去,想让凌夫人用来拭泪,但她却视而不见,将银壶放在案几上,把已经凉了的“茶”和“水”倒入滴水中下的玉碗里,继而换上了些许新茶,重新冲泡。
中年男子也略有些尴尬的将丝帕攥在手里,柔软的锻布被他粗糙的掌心压出了万千褶皱,每一条里面的都饱含他复杂的心思。
“喝茶还是喝酒?”
滚水注入后,茶叶慢慢舒展,也让澄澈染上了暗红。
“喝……酒。”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凌夫人从她方才侧卧的榻旁,拿过一只酒壶,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后,并没有立马喝,而是握在手里掂量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脸上笑意不减。
刘睿影不知该不该回答他的话,便望向了凌夫人。谁料她手中也拿着个酒壶,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刘睿影只看到她白皙纤美的脖颈。
中年男人问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了,但沉入心思里,又好像是大海般的怅然。
这人的言语,以及笑意,都和海一样深邃。
刘睿影虽然没有见过海,但也知道那是要比天下的所有水滴加起来都更加宽广的去处。
现在一片海就坐在他的身边,涌动的浪潮,将字一个个的推来,练成一句话。
“有些时候了……”
刘睿影不敢对视,低着头回答道。
“前往定西王域前,你是不喝酒的。”
中年男子说道。
言毕,便伸手将刘睿影握着的酒壶拿走,给自己的茶杯中添了些许。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他从未想过酒竟是还能用来兑入茶汤里。
“茶解酒,但我又不想清醒的太快,所以往里加一点。”
中年男子似是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过于怪异,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刘睿影收敛惊愕,这才转念想到,这中年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在头回离开中都查缉司,出了中都城后才学会的喝酒?
“请问阁下是……”
刘睿影觉得这样直接想问,有些失礼,但若是不问个明白,便会如鲠在喉,上下都不自在。
“刘景浩。”
中年男子说道。
乍一听,刘睿影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和自己一个姓氏,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正待要张口说些什么,表情却逐渐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