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东海云台之上,却是常年大雾笼罩。
云台孤旋于东海,很是寂寞,但好在这岛上还有不断流转的雾,为其增添了许多灵动。
李韵的身子也是如此。
若是没了性命,再美丽的身躯,也和她身下的铁台一样,甚至还不如。
铁台可以抗住几多春秋,然而一具没了性命的身体,只需要个把月,就能腐烂、消弭。
李韵用双手,在自己身上全然抚摸了一遍。
要比最深情的情人,更加温柔,更加细腻。
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唯有她。
也不知是突然开始珍惜这失而复得性命,还是本就心中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今生唯一的偏爱。
李韵对自己或许有“恋”,但对她的妹妹李怀蕾,现在也说不上多么浓重的恨意。
可怀念这种事,太过于劳神,即便存在,她也不想去承认。
世人总是将“恋”与“旧”字放在一起,这样搭配起来,却是显得更加催人断肠。
怀恋往日生活中熟识的人和事,对以前人或物一直怀念,无法忘记,对伴了很久的某些东西,不舍得淘汰,不舍得抛弃。这些看上去跟李韵都毫无关联,必将谁都是她手中的棋子,来去全凭功利决定。
但身为执棋者,也没有决定输赢的权利,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出局,都是一种幸运。
对于李怀蕾,以及那些相伴她多年的部众,李韵向来都是举手无悔,毫不犹豫。
现在身陷黑牢之中,却又觉得人着实还是应该有几个能说些体己话的知心人。
李怀蕾却是与她姐姐截然相反。
童年的布偶,都一直带在身边,随着她颠沛流离。还总喜欢把该弃的旧事封存起来,过段时间翻出来不断品味。
不管这些事是否不堪回首,但却就是不想与之分开。徜徉在那份斑驳的记忆中肚子陶醉、沉迷。口中说着往事如烟随风,却始终翻过不起那道苍凉的沟坎。
将脑中的杂乱无章的思绪,借着深处黑牢之中的孤独,仔细理了个清楚。
反而毫不在意自身的处境。
因为她坚信,云台端长枝迟,是决计不会将她关死在黑牢之中。
几番权衡之后,李韵反倒是觉得这里应当是云台之中最为隐秘、安全的所在。
出去的云台部众,只有她一人归来。
东海云台从开台以来,就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折损,端长枝迟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但在内陆天下,他唯一可以依仗之人,便是李韵。
现在她好端端的站在这里,站在凌夫人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但她身边仍然有可以供其驱使之人。
“既然来了,我也没抱着能回去的心思。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彼此之间已无职级高低,都是为了云台的利益而搏杀,虽死犹生,无限光荣!”
李韵举起了剑,直指凌夫人的咽喉,口中如此说道。
那两位云台中人,听到李韵如此慷慨激昂的说辞,顿时将方才的顾虑抛之脑后,一左一右,朝着凌夫人夹击而去。
云台刀客,身形稍快一筹。
手中刀,刀柄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
要比天蓝更加深邃,海蓝更加粘稠。
凌夫人的目光定格在这条丝巾上,全部的精神完全陷入其中。
她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恍惚的颜色。
也从未想到有人会在刀柄上系着一条丝巾。
云台刀客,以及逼至近前。
右臂高举,但刀却仍然在刀鞘中,尚未拔出。
凌夫人收回目光,转而看着他的脸庞。
这位云台刀客年纪不大,模样还很是清秀,除了牙齿有些向外呲着,眉眼鼻子和刘睿影竟是还有几分相像之处。
凌夫人一时间有些不忍……
这样的年轻人,应当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可以浪费,可以用在他心怡的姑娘身上,或是喝酒闲之中。
毕竟“年轻”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资本。
这是一种状态,一种意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但却又不是全部。
可这位云台刀客,每天的光阴却是都花费在了练刀上。
对于武修而言,练武练功练身法当然是无可厚非,不过他从练刀至今,还未真正将手中的刀,拔出过刀鞘。
每天早上,这位云台刀客都会在云台的一处浅滩上练刀。
这处浅滩,常年阴雨绵绵。
头顶上,时刻都堆着厚厚的云层,从中洒下无穷无尽的水滴。
海风斜着吹,虽然雨不大,但不到一个时辰,却是也能将身上的衣衫全部浸润个通透。
对于寻常人而言,湿衣服穿在身上,只会觉得难受。但对于刀客来说,衣衫湿透,不但增加了身子的重量,更是让行动受到极大的束缚。
双臂、腰肢、双腿,也变得先前灵活。
可他不在乎,甚至还刻意追求如此。
一个人适应了难受与不舒服,那只要条件好上少许,定能够爆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烈的实力。
就像吃惯了野菜汤,但凡有块发了馊的白面馒头,都是珍馐之物。
每天清晨,他都按时到那里练刀。
想要提升自己的武道修为,想要刀法变得精妙,而他又不是天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勤苦。
勤奋的同时,还要能吃得了苦。
即便很多人都觉得,勤奋本身就是一件很苦的活计,但事实却并不如此。
美宅广厦中,有貌美侍女,手捧巾绢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的添茶加水,拭去额头汗珠。
在这样的条件下,哪怕是每天练刀六个时辰,也算不得苦,只能算的勤。
而这位刀客,于风雨中,面对寥廓波涛,却是有些“自找苦吃”的意味,暗合文道圣贤“嚼得菜根,百事可做。”之言。
但光靠着“勤苦”还不远远不够,凡是都讲究一个“悟性”,若是不能开悟的话,练到地老天荒,也只是泛泛之辈。
“悟”要讲究机缘和巧合。
若是人人都能开悟,那世间便也不存“悟”。
要向开悟,必是天分在前,机缘在后。
天分与生俱来,娘胎里是怎么样,便就是怎么样,这一点改不了。总不能抱怨娘亲的肚皮不争气吧?唯有下辈子投胎时再另行清算。
历来的武道高手,同文道一样。
以勤苦之法,虽然能够补拙,但决计不能成为耀九州的天神,估计到地宗凌八面时,也就到头了。
但要是天分足够的人,既能勤又能悟,那就会有超凡卓越的成就。
这位刀客就是如此。
这也是李韵会将其甄选出来,带到中都城中,参加“文坛龙虎斗”的原因。
人活着,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的事情,身不由己。但这位云台刀客王便要不管怎么样,都会练刀。
现在他还未出鞘的刀,悬停在凌夫人的头顶。
凌夫人抬眼看着他,好似即将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朝阳,心中不免有很多感触。
朝阳在还未全然升起的时候,只有红晕。
这红晕从天边平铺而来,可以染红整个东海。
但当真正升起来时,却是只有耀眼的金光。
凌夫人没见过几次朝阳,因为清晨时她往往都还躺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酣睡。
也没见过几次夕阳。
因为日薄西山时,她往往都在“三长两短堂”中的榻上,斜倚着喝酒。
此刻这位云台刀客的人,和刀,都像极了朝阳。
一圈圈红晕,却是让凌夫人有些刺眼。
当他真正将刀出鞘的时候,应当就是那朝阳洒下利剑一般的金光时。
但凌夫人却又察觉到了他心中的犹豫……
朝阳是不会犹豫的。
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朝阳的升起。
所以当这位云台的刀客,犹豫不绝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出刀的资格。
而在他心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出刀在将发未发时最难。
杀人在将杀未杀时最苦。
难在出刀的时机。
苦在心中的纠葛。
是不是这一刀不出更好?
是不是应该快些还是慢些出?
如果失手了,第二刀又该当如何?
若是失手了,还有第二刀的机会吗?
这样的事,一旦开始举起不定,那基本就失败了一大半。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功而返。
这位云台刀客,练刀勤苦,也有天分,悟性足够,可就是不够果敢坚决。
生死之间的事,一刹那都犹豫不得……否则只有自己白白送命,至死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何故。
“如果下不了决心,就退下去好好想想。放心,我不出剑。”
凌夫人说道。
言到半中央,另一边的云台剑客仗剑劈出,凌夫人以右腿为轴心,站立不动,身子轻轻一转,便规避开来。
剑气无遮无拦,将屋中正堂刚才凌夫人倚靠的桌案劈的粉碎,木屑纷扬。
这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桌案,树龄近百年,木质细密,近乎于铁器。
云台剑客能一剑将其化为齑粉,可想而知应当是用上了全力。
“你带的这两位小孩子,可真是有趣得紧……”
凌夫人轻轻一笑,扭头看着李韵说道。
“一人出刀犹豫,一人出剑果断。”
“犹豫说明慎重,果断因为胸有成竹。”
李韵冷言说道。
“这么说倒也是不错……只不过这两点若是集中于一人身上,那定然是万里挑一的人间豪杰!可惜,却是拆分了开来……弄成这般四不像的样子,却是一无是处。”
凌夫人撇着嘴角,很是可惜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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