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忧不惧者,世间数不胜数。
深究后,却是在于,以何种态度、心境。
刘睿影听到通今阁中人仍有不少窃窃私语者,便招手唤来侍者,令其在面前摆了一张桌案,一套文房,已经半刀裁剪齐整的澄心堂老纸。
墨已研好。
黑中泛起点点金。
好在这会儿的阳光并不刺眼,所以这点点金色并不明显。
刘睿影提笔蘸墨后,静立在桌案后。
犹如腊月青松,毫无动摇。
约莫过了不半盏茶的功夫,却是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三行字: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众人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但只有五王和狄纬泰,徐斯伯坐在他背后的七人才能看的清楚。
“刘典狱当真是天赋异禀!凭此等悟性,即便是弃武从文,有朝一日也足可位列‘文道七圣手’之一。”
狄纬泰说道。
刘睿影毕竟是在帮酒三半辩驳。
身为博古楼楼主,不论如何,都算是酒三半的先生。
何况这般场面,刘睿影竟然如此相帮,也是狄纬泰所未曾预料到的……
当初刘睿影在博古楼中时,狄纬泰对他并不算是客气,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反倒是和他同路而来的赵茗茗,酒三半,欧小娥等人,以及一直在博古楼中的老友萧锦侃对刘睿影帮助极大。
后来酒三半却是又被无端牵扯上了五福生的大哥——两分身死一事。从刘睿影走后,也在博古楼中受了不少排挤。
要不是狄纬泰让他住在自己附近,和鹿明明当了邻居,恐怕酒三半来博古楼中书不曾看两页,却是出剑的机会比提笔还多!
刘睿影写完后,朝着宣纸吹了口气,让墨迹干涸。而后从桌上掀起,走下台去,递给了莫离。
“莫大师,劳烦您给众位大才念念。”
莫离一脸茫然的接过,不知刘睿影究竟是何用意,为何偏偏要她来宣读。
其实这道理极为简单。
在场的众人,除了五王之外,其余都是属于博古楼,亦或是通今阁。
唯有莫离是自由身,还位列文道七圣手。
除了擎中王刘景浩外,其余四王都是前来观礼的贵宾,自是不合适。
本来应当让东海云台这唯一的局外人来读,可刘睿影并未在众人中看到李韵的身影,因此莫离便是最佳人选。
莫离看着纸上的三句话,眼睛顿时一亮!继而十分不可思议的抬头和刘睿影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纸上字抑扬顿挫的读了出来。
刘睿影的字算不上好看。
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丑陋。
并且比划生涩。
间架结构也缺乏整体的协调。
或许那些清高的文人看了必得说上一句,把自家鸡拿来沾沾墨,在纸上走两步,都比这字要来的齐整。
但辩题之中,字的好坏并不重要。其中的立意和内涵才是本质。
总不能因为字丑,便一味苛求。岂不是舍本逐末?
写字好看的,也未必写的出刘睿影纸上的东西,因此写字不在于字怎么样,在于写的是什么,写出来的有没有意义和用处。
宣读完后,众人仍在回味迟疑。
鹿明明和常忆山却是起身朝着刘睿影拱手一礼。
读书人唯有在觉得受教时,才会如此。
显然刘睿影这三句话,让位列文道七圣手的这两人都佩服不已。
闻道有先后,三人行必有师尊。
文道一脉与武道最大的不同正是在此。
黄口小儿也能有窥破天际之语,浩然学究也难免固步自封。
“一个人行于世间百态,想要真正要做到内心的坦然,便要先做到拥有仁义的胸怀。这种来自于于内心的仁厚,在加上宽和,便能使之不斤斤计较。心怀宽广,才能不纠缠于这世道所给予的得失,故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忧与恐。”
鹿明明说道。
这下却是连通今阁中人也无从找茬,只能很是不服的点了点头,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和之声。
莫离将宣纸递还给刘睿影。
他将其展开,面向众人,但却看着酒三半,伸手指了指那个“惑”字。
酒三半眯眼看了片刻,便抚掌大笑,同时又饮了一口酒。
这惑字,上或下心。
或为可能之意,左右皆可逢源,毫无一定之规。
人之所以有“惑”,正是因为这世道总是让人面临众多的抉择。此时,就要看自己这颗“心”在地下是否能托起,是否足够坚挺。
如果心中早有判断,也不乏定力,那便不会被纷扰所迷惑,也不会被无数的抉择所压垮。
“刘典狱,方才您挥毫,一蹴而就的三句话,在下很是佩服。不过您也有言,说那盗匪之流,也是无忧无惧。那和您写的一比照,岂不是说他们也是勇者?即便还算不上君子,起码也占了一部分。”
又有通今阁中人起身辩驳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他本来只是想给酒三半解围,顺道当个引子,让在场的大才们可以自行辩驳。
没想到,却是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再看酒三半那逍遥的模样,眼里只有酒,哪里还管其他?
他倒是自在的很,苦了他还要替他与这些人纠缠。
刘睿影正犹豫间,忽然耳朵一动,却又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劲气传音。
听完后,心中也有了底气。
正巧他这一路的见闻,憋了满腹,还未曾有合适的机会说道说道。
虽然有些发牢骚的嫌疑,但刘睿影着实有许多话想说,并不只限于今日在场的众人,而是对这整个人间世道。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刘睿影放眼全场,在座的能有几个真正尊崇学问的人?
若是这学问做到最后,并不能够超乎功利,所学的一切反而让人更加庸俗又不切实际,还不如归于山野,耕田渔猎,自在舒心。
“这位大才,却是有些狭隘了。此间的‘勇’,并非是勇武,而是担当。试问那些个盗匪之流,有何担当?逞一时之勇武,不过是匹夫而已,毫无远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朝无德无仁,尚且都被在座五王推翻,何况盗匪,岂能长远?”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此言极有道理,君子当然要有远虑,但若是太过于宏阔,岂不是忽略了自身的心性?”
通今阁中人犹如走马灯板,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发难。
刘睿影却是泰然自诺,不乱方寸。
“君子本就应该胸怀天下,这兴亡匹夫有责之说,在坐的列为大才,想必比我懂得多,悟的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唯有在穷途末路,困窘于不堪境地时,还要不放弃自我所坚守的心性,方才是君子!”
“先贤卢故之典,众位难道忘了不成?”
一直未曾言语的徐斯伯顺着刘睿影的话开口说道。
话音一落,通今阁众人立马便安分了许多,各个面露沉思之状。
卢故是皇朝时期的文道宗师,作品留下不多,但一首最为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却被广为传颂。
其中有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道出这位先贤当时的困顿,但身为君子,这般潦倒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尽欢颜”。
而他的后世子孙,更是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
如若说唯有君子才会有此大志,不如说唯有此大志,方才是真君子!
“唉……”
刘睿影突然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着落日。
“在坐的,除了二三人以外,真无一人是君子!”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不旦是通今阁中人各个义愤填膺,就连博古楼却是也坐不住了
但鹿明明,常忆山,酒三半等人,却只是笑了笑。
因为他们知道,刘睿影话中的“二三人”,一定有自己。
可解下来刘睿影的一句话,却是让这几人也凌然不已……
“凡是前来参加这‘文坛龙虎斗’的,扪心自问,谁是君子?不知君子为何物之人,却是妄议君子,真是可笑至极……”
接着,又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君子周而不比。”这两句话,同样请莫离宣读了出来。
众人正在琢磨之际。
却看刘睿影周身飘飘然,仿佛双脚离地,下一刻便可登入上界。
狄纬泰和徐斯伯见状,都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极为惊诧。
不等二人反应,刹那间,从天幕上,又有金光万道,撕裂了云层,耀压落日,朝下飚射而出。更带着滚滚血红色的霓光,穿插其中,不断游走。
待这金光与红霓近了,在场众人闻到一股奇香。
这香味不同于先前安东王潘宇欢点燃的“龙涎”,从口鼻吸入后却是觉得四肢轻快,灵台澄澈,宛如瑞气弥漫于四肢百骸。
金光落地前,闪耀渐隐,化为紫雾一片,让整个大殿如同混沌仙境。
众人抬头一瞧,不知何时,这大殿屋顶已然小时不见。
看到一扇碧色大门,好似沉沉的碧色琉璃造就,在半空中明幌幌的立着,又似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玉。
琉璃天门旁,左右各有数十道羽扇纶巾,衣袂飘飘的人影。
再后者,左右两侧尽皆金袍银甲。右侧持铣拥旄,左侧执戟悬鞭,持刀仗剑,恍如神人。
琉璃门外尚且如此壮观,顺着门厢朝里看去,更是惊人!
几根大柱,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托起数座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的长桥。
桥上明霞万丈,却是将人间之景,之人,之物,尽皆倒影其中,囊括万有。桥头一处可见,另一处被碧雾蒙蒙遮住了台阶,不知通向何处。
稍顷,碧雾散了些许,又见宝殿重重,殿门口静立无数玉麒麟,巧夺造化的雕工,却是惟妙惟肖,宛如活物。
旁边栽种着千年不凋之花,和万载常青之草。
沿着复道回廊,映入眼中的,处处皆是玲珑剔透之物,檐簇之上层层叠叠的满是龙凤翱翔。
居中宝殿的正上端,是个葫芦顶,亮的灼人眼目,上面描绘着巨幅比划,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还有凶恶兵将器宇轩昂的护驾于前后,但左手中却捧着琉璃盘,右手拿着个玛瑙瓶。
盘中空无一物,瓶子里插着几枝弯弯曲曲的珊瑚树,却是紫晶色,人间从未得见。
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之际,那些个人影,忽然合而成三,缓缓挥手。
转瞬间,落下一件灿烂如星辰的绛纱衣,和一顶金碧辉煌的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全都稳稳当当的落在刘睿影的身上。
最后落下的芙蓉冠,刚刚触及刘睿影的头顶时,合而成三的三道人影也飘然落下,面对刘睿影而立。
三人身上的耀光让刘睿影不自觉的眯起了双眼,但却听到身后一阵慌乱的骚动,可很快又被从前方传来的喧哗盖住。
“见过寒灯大人,独夜大人,远行大人!”
五王与狄纬泰、徐斯伯,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齐声说道。
这时,刘睿影觉得面前的光耀逐渐黯淡了下去,变得柔和,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友,又见面了!”
寒灯人负手而立。
灯盏悬浮在他的右边的肩头上方三寸之地,微微悦动。
当刘睿影的目光看向那灯盏时,它竟然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似是故人相见,行礼问好一般。
刘睿影不知情况,便也对着那灯盏微微颔首。
“见过……见过寒灯大人!”
刘睿影想起此人正是在震北王域中,晋鹏寿诞时,现身的“寒灯人”。
他的孙女可是与晋鹏之间有着很深的纠葛……连刘睿影也能看出,他们俩之间怕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
“哈哈,小友不必如此。且看我这灯盏,对你亲近的很!你我之间,不以世俗辈分相论。不过我的年纪着实长你很多,你若是愿意,叫我声老寒便可。”
寒灯人说道。
刘睿影对寒灯、独夜、远行三人也知晓几分。
这三位师兄弟,才是当今天下包括东海云台、西北草原王庭、漠南蛮族部落以及坛庭在内的真正至高。
从五王等人前辈恭敬的态度便能看得出来。
这等人物,见到他们三人,都得以冠以“大人”的敬称,刘睿影即便浑身是胆子,也不敢将寒灯人唤做“老寒”。
“师兄,你说的就是他?”
寒灯人身旁之人问道。
刘睿影寻声看去,但见此人犹如白昼与黑夜的分割。
一日之中太阳落下,微微扬起尘埃,留下夜。
深幽,沉寂。
鸟归巢,人也归家。
五星无月,任何匆匆都被遮掩。
同样也没有奔波,也遮挡了烦躁。
宁静中自带着溢满的神秘。
长街变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即便有无数的奇峰和险滩,无数的风花雪月,也无法露出任何行迹。
一切都在汇聚到这人的身上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只要朝上一看,刘睿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有着一燃烧的眼睛。
就像突然撕破黑色夜幕的两颗大星,正在凝视着他。
星光清凉,可燃烧的却要比太阳更加激烈。
一左一右,简直可以与人间所有生灵的信仰相媲美。
“正是。”
寒灯人回答道。
言语入耳,刘睿影这才回过精神,晃了晃脑袋。
这发问之人,应当就是独夜。
至于第三位远行,他却是在受了五王等人一拜后,便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何方。
“果然是身怀大“势”!”
独夜人打量了刘睿影一番后说道。
“不知三位大人驾临,我等后生有失远迎,还望宽恕!”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不碍不碍!其实我们仨早就来了!本想下来凑凑热闹,又觉得一旦现身露面,却是让你们拘谨。这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上面看着。”
寒灯人伸手指了指天说道。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晚辈记得已经有近百年未曾降下了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一百六十年。刚好百年加一甲子之数。好记的很。”
寒灯人说道。
“那……”
“那还不够明显吗?”
寒灯人上前两步,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刘睿影的肩头,满脸笑意的看着他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反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二位大贤,那便是如此?”
“既然寒灯大人发话,那当然就要如此!”
徐斯伯和狄纬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