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只顾打她的电话,只用表情匆匆回应了一下。我走出了京师体校的大门。我听到身后张大爷重重的锁门声。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跆拳道馆参加训练,没有见到安心。训练结束时,教练突然冲我走过来,说:杨瑞你留一下。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心虚得不行,头上立竿见影地出了一层汗,喉咙发紧但幸亏还保持了镇定。我故作随口无心地问:有事儿吗教练?教练脸上看不出半点阴晴雨雪,说:有事儿,俱乐部的马经理要找你谈一谈。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同时把那个值夜班的张大爷恨到了牙根儿上,不用猜也知道准是他这张老臭嘴又去传播了是非。但当我走进俱乐部办公室的时候感到有点意外,那位一向严肃不苟的马经理不但立即起身相迎,而且笑容可掬:“来来来,来来来!你就是杨瑞吧,请坐请坐。你大学刚毕业对吧?”
我在那只已经被坐歪了的破沙发上坐下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马经理,找我有事吗?”
马经理答非所问:“听说你在你们班练得相当好,你这身材,手长腿长,真是练跆拳道的材料。上次比赛你没参加对吧,太可惜了,参加了准能拿名次,你们教练都跟我说过。”
我说:“上次我脚崴了。马经理,您找我有事吗?”
马经理这才言归正传:“啊,有这么个事,我听我们这儿的人跟我反映,你有个女朋友是……”
我立即迅速地接了话头:“马经理,谁说我有女朋友啊,您是不是听你们这儿人胡说呀……”
马经理眯着眼睛:“哎,你不是有个女朋友吗,他们说你女朋友就是……”
我态度坚定地再次打断他:“没有,他们肯定是造谣呢,我发现咱们体校有些人没事不好好呆着老爱传播是非!”
马经理眨眼皱眉:“哟,我还真不只听一个人说的,说你女朋友是什么集团的来着……哦,对,是国宁集团的!”
我一下愣住了,紧接着竟脱口而出:“噢,您是说国宁集团的那个呀……”
“对对对,”马经理抱歉地笑笑,“就是国宁集团的这个,我知道国宁集团很有实力的。哎,你帮我打听打听,他们集团有没有兴趣跟咱们俱乐部搞点合作什么的。现在体育也是一个新兴的产业,在中国,体育产业还没有得到充分开发,所以市场前景还很大。一个有眼光的企业家,我相信他是会把他的视线投向体育的!体育搞好了也照样挣大钱,像NBA的芝加哥公牛,像足球的红魔曼联……”
噢,原来是为这个。我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窃喜之下,马上表示可以帮忙转达他们的意思,把钟家兄妹请来见个面也不成问题,小事一桩,好说好说,生意不成交个朋友也可以。马经理见我这么大包大揽拍胸脯,激动地上来直握我的手,说了好多发展体育事业,增强人民体质之伟大之高尚之赚钱之类的话。他百倍客气地把我送出办公室,一直送到体校的大门口,让不少走得晚的教练同学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很快促成了钟宁和她哥哥钟国庆与马经理的会面,会面时马经理又拉上了区里的体委主任副主任等官员。会面的气氛和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们越谈越热乎,越谈越投契,简直有点相见恨晚、一拍即合的劲头。
这次见面是在顺峰酒楼的餐桌上,我作为双方的介绍人也参加了这个饭局。后来他们又谈了几次,我就没再参加了。但我知道协议很快达成,京师体校以土地投资,国宁集团以现金入股,双方成立新的国宁跆拳道俱乐部有限公司。新公司将投资九百万元兴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国宁跆拳道馆,据吹那将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国乃至全亚洲最牛×的跆拳道馆。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这毕竟是我人生中参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感觉上很不凡,事业心由此受到诱发和鼓舞,觉得像以前那样闲极无聊整日泡吧追妞打电脑玩儿保龄的生活,实在是太浪费青春太没劲儿了。
接下来我在几夜深思未眠之后,一日清晨,推窗看见初升的朝阳,心里油然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那天上午我找到钟宁主动请缨,向她要事做。钟宁对我的这个变化非常高兴,她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这或许是女人对男人的普遍期待。现在我终于有了事业心,她当然全力支持我,在她哥哥那里一通力荐,很快让我当上了国宁跆拳道馆工程项目的副总指挥,协助项目总指挥学着做一些工程基建方面的业务。钟宁还怕我嫌这差事太苦太累,一再对我晓以大义,告诉我业界凡成大事者,最初都是从一个具体项目的实际过程做起的。
其实我对这个差事这个职务已经很满意了,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高傲懒散的家伙。发现新的自我和对过去的反省,使我在投入新的工作时情绪高涨,同时不知不觉地疏远了安心。或许这也是男人的一个通病——在得到女人的肉体之后便会厌倦。在性的方面我对安心的兴趣,也随着好奇心的消失而迅速锐减,见不到安心也不再有那种难熬难耐的期盼和焦灼。
我再次中断了会计班的学习,以工作太忙为由,不再接送安心,甚至,不再去跆拳道馆参加训练。我们的工程指挥部在国宁公司楼内设了两个办公室,我每天在里边忙得四脚朝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副总指挥一呼百诺的体验让我的神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对其他东西暂时全都失去了兴趣,况且这个上班的位置也自然使我远离了安心,接近了钟宁。
对我改邪归正最感到欢欣鼓舞的该是刘明浩。我一上任刘明浩就百般热情地黏糊上来,要请我吃饭,想在我这儿拿活儿。饭我吃了,刘明浩的饭不吃白不吃,可活儿没有。我跟刘明浩说:“又是空调是不是?国宁矿泉水厂没用你的空调,砸手里了是不是?”刘明浩急眉瞪眼地说:“我那空调真不错,美国的主机……”我打断他:“空调属于设备,设备还是归集团供应部统一招标采购。我现在不在供应部了,现在我这儿是工程指挥部,我只管土木工程,你怎么早没想着开个建筑公司呀。”
我调侃的微笑尚未收回,刘明浩顺着我的杆子就爬上来了:“建筑公司?有啊!龙华建筑装饰工程公司,听说过吗?怎么没听说过,有国家二级资质呢,那就是我的。”
“你的?”我一点都不信,“我从上中学那会儿就认识你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您在哪块儿为社会主义大厦垒土糊泥添砖加瓦呀。”
刘明浩笑道:“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公司,我最近人了百分之十的股。现在真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做什么都赔钱。人家让我人股也是看我各方面的关系多。你这回无论如何得帮你大哥一次吧?”
我眨巴着眼睛,足足地愣了好半天,才说:“你丫怎么无孔不入啊!”
确实,刘明浩是我的大哥,以前也没少帮我和我们家的忙。现在是我有机会帮他的时候了。于是我又做了一次介绍人,让刘明浩请客,我把我的顶头上司,我们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边晓军请到了亚洲大酒店三楼的锦江府,在饭间听刘明浩的那位哥们儿,龙华建筑装饰工程公司的老总介绍情况,推销自己。开始没什么,他们说,我们听,偶尔提点问题,全都一本正经。边晓军因为还另有一场应酬,没吃完就先走了。我们几个接着吃,直到酒足饭饱,埋单之后,起座之前,龙华建筑公司的那位老总突然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贴着桌子往我的面前这么一推,说了句:“谢了啊!”
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我转脸看刘明浩,说:“这是什么呀,不用不用,刘明浩我们是老交情了,再说这事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那位老总老到地说:“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就算交个朋友吧。”
刘明浩跟着帮腔:“拿着拿着,这没什么客气的,这是这行的规矩。”
我的脸都红了,这是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碰上这种事。这种事虽然早就听得习惯成自然,但第一次碰上了还是有些不自然,拿不拿都很难受似的。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我岁数小,这样挺不好的,算了算了……”
刘明浩说:“干建筑这行,开支项目里都有这份钱,反正公司的账目里已经把这份钱开出来了,你不要我们就自己花了。”
刘明浩边说边把那信封拿起来,直接塞在我的背包里。我没再推辞,就说:“那好吧,我给我们边总带去。”
龙华的老总说:“这是你的,边总那里我们另外有。”
尽管这样说,我在第二天一早还是把这笔高达两万元的回扣放在了我的上司边晓军的办公桌上,算是交公了。边晓军搞基建多年了,对这种事见怪不怪。而且我在他的眼里,是个有来头的小子,所以他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所以他连信封都没有拆就淡淡地说:
“不就是回扣吗,你拿着吧。”
当天晚上钟宁去南京参加她一个姐们儿的婚礼,我去机场送她,路上就跟她说了钱的事。钟宁平静地说:“啊,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老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
我说:“我刚一上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拿回扣,让下边的人知道了还不都乱来了。”
钟宁笑了,亲了我一下,说:“我没看错人,我就喜欢有骨气的男人。这钱你就拿着吧。回扣这种钱,只要是公司批准的就可以拿。”
送走了钟宁,我从机场回到家里。时间还早,无所事事,我打开灯,打开电视,然后慢慢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演一部国产的警匪片,不知片名,我从半截看对情节也不甚了了。国产片现在也弄得好人不好坏人不坏了,我光着身子看了半天也没分清是非善恶,终于冷得受不了放弃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去卫生间里冲了个热水澡。洗完澡之后擦干身体披着半潮不湿的浴巾看晚报,看了一半想起打开电话的留言录音听。录音里又是安心的声音,她这几天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了,我每天回家都太晚所以一直没回。我要回电话就得通过那个值夜班的张大爷,我不想让那个张大爷再去砸明火似的敲安心的门。
安心在录音里的声音显然有点埋怨:“杨瑞,你又不在吗?你这几天一直没回家吗,你能抽时间给我回个电话吗?”我咀嚼着她的语气,似乎她在怀疑我其实在家故意不接电话似的,怎么叫“你又不在吗”?我当然不在啦!我犹豫了一会儿,拨了电话给京师体校,结果逃不掉正是那位张大爷接的,大概听出是我了,一开口就没好气,说:“安心出去了,不在!”还故意问我,“你谁呀?”我说了句:“麻烦您了,我再打吧。”便把电话挂了。我想起来安心这个时间正在东城区文化宫上课呢。
我走出家门,开了车,向东城区文化宫开去,心绪有点犹豫不定。仔细想想,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喜欢安心的,但我渐渐开始意识到,那不过是一种少年式的激情。这激情在本质上也许仅仅是一种情欲罢了。从理论上说,这种两性相吸两情相悦的快感是不可能长久的。也许是这些日子热火朝天的工作经历给了我这个觉醒——对我的事业和未来而言,显然钟宁要比安心更适合我。在男女相爱之初,性的吸引往往是最重要的,压倒一切,而在以后,性往往就变成最不重要的了。安心连续不断地打电话找我也给了我一个隐隐的担忧,我想以后她可别粘上我想甩都甩不掉了。
车子开到文化宫,还不到下课的时间。我没有进去,就坐在车里等。下课的时间到了,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出来,可直到人都走光了,也不见安心的身影。我锁上车门,上去找她。上楼后发现教室的灯已经黑了,楼道里也空无一人。我想了想,决定开车到京师体校再去看看。
晚上车少,从东城区文化宫到京师体校不过两根烟的工夫。体校的路口因为修路被拦掉大半,车进不去,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然后下车徒步往里走。体校的大铁门已经关闭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开门的也还是那位张大爷,还没容我开口便粗声说:“没回来!”我问:“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张大爷板着脸说:“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啊?”我心想你管得着我有什么事吗,我压着火又问:“她这几天一般都几点回来?”张大爷凶狠地答道:“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啊?有事明天再说吧,前一阵儿她晚上还经常不回来呢。”
我知道他所谓的前一阵儿就是安心在我家照顾我的那段时间。我不再多问,出于礼貌道了谢,便往回走。刚走出沟沟坎坎的路口,还没走到我的汽车跟前,就在抬头侧目的无意之间,看到了安心。
安心站在马路的对面,背向一个无人值守的交通岗亭,她在那岗亭的阴影里正和一个男人窃窃私语。不,确切地说,她正在向这个男人哭泣!——虽然隔着一条马路,但凭借地面上路灯的反射,我仍然可以毫不吃力地看到她用手背擦泪的动作。我也可以毫不吃力地看到她对面那个男人并不年轻的面孔,看到那面孔上沉闷无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