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安心对我说过,她最初听到毛杰得以不死,并且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轻松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毛杰这件事给她精神上的负担太重的缘故。一个女孩子,不愿意让昔日的情人死在自己手里,尽管她已经不爱,或者从未爱过这个人,但毕竟,她和他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心情至少对我来说,是理解得了的。
毛杰最终被无罪释放,也是因为安心。在一周之后法院再次开庭准备宣判时,律师突然发难,矛头对准了几乎扭转乾坤的检方证人安心。这两位辩护人显然利用这一周的休庭时间做了比较充分的调查和准备,他们在法庭上提出,安心没有资格担当此案的控方证人。她在乌泉的船上与被告人之间进行的那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无第三人可知的对话,因为无从印证真伪,所以不足为证,至少不能成为对被告人生杀予夺的决定性证据。律师提出的理由既简单直白,又令人震惊,那就是:证人与被告人之间,是情人关系,证人因为要与他人结婚,急欲摆脱被告,在摆脱不成时,有可能不择手段,伪造罪证,陷害被告于死地!
可以说,律师的这个发言,把全场听众在这案子上已经达成的一致印象彻底扭转了。据说几乎在现场旁听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似乎还想往空着的证人席上再看看一周前曾在那里从容作证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女孩美丽的外表和她缉毒警察的身份和她智擒毒贩的经历,让那么多旁听的人几乎都视其为时代的偶像,无不心生敬意,甚至心旌摇摇……好多事情一走到极端就反而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律师石破天惊的披露,马上把听众的偶像崇拜彻底打破,他们在震惊之后无不由衷慨叹:真是花一样的容貌蛇一样的心肠,就跟古典里的潘金莲一样!真是自古人言:最毒莫过妇人心!这种事让谁听了谁不得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狠呀!
在一片哗然声中,法庭宣布临时休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和市公安局的一干人在临时休庭时进行了紧急磋商,有人主张坚决跟律师打下去,认为律师有意夸大了安心和毛杰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这么深,安心是不是要甩毛杰甩不掉,要讲清楚!要把律师利用职务便利不负责任的诽谤驳回去。但也有人反对在这件事上跟辩护人继续针锋相对地细究下去,反对的人中,就有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现在,在这场审判这场争执早已事过境迁之后,在我看来,当时老潘还是比较明智的。他看出这两个律师是个狠角色,他们在发言中甚至明显地暗示法庭和听众,安心与毛杰是发生过多次性关系的。他们还特别提到,在毛杰被捕前不久,安心还主动把毛杰约到瑞欣百货商场门口见面,然后把毛杰带到南勐山一个僻静的茶水店里去密谈。谈什么?谈要求和毛杰断绝关系,结果两人不欢而散……关于在南勐山茶水店两人不欢而散甚至毛杰当时动手打了安心这一事实,律师表示可以传唤茶水店老板和伙计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律师显然做了大量材料搜集工作,是有备而来的。最让老潘吃惊的是律师还举出《南德日报》曾有一个整版的题为《人民卫士,当代英雄》的报告文学作为证据,那文章里面就有关于某年轻的女缉毒警大义灭亲,在乌泉亲自抓获自己参与贩毒的男朋友的事迹。虽然没有指名,但其内容和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地点,与安心诱捕毛杰之案几乎完全一致。这是几个月以前的报纸了,律师居然也找了出来,看来他们的能力不可轻视。在这种显然有点说不清了的情况下,老潘反对再拿一个年轻女同志的个人隐私在法庭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去进行详尽的、刨根问底的、无法遮掩的调查对质和分析评论。而且这种事查来查去,很难得出安心和毛杰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结论,结果不一定对控方有利。市局法制办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支持了老潘的观点。于是,大家商定,由检察院向法庭提出撤诉,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公安局如果不能马上找到新的证据,就只能开监放人了。
那天中午,老潘在给安心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毛杰刚刚办妥了无罪释放的一应手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的看守所。
这案子自移交检察院提请起诉之后,在缉毒大队就算结案了。还没等毛杰释放出监,潘队长就向市局呈递了报告,要求再度立案侦查,报告当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下来。傍晚,潘队长开始在毛杰家附近部署蹲守。蹲守持续了一周,没见毛杰回来。又派人侦查毛家为数很少的几户远亲,以及毛杰过去的同学好友,也是一无所获。毛杰被释放后肯定是回过一次家的。他的家被查抄后已经半年无人光顾。他在家里从进到出一共不到半个小时,这一点有目击者可以证实。他在家里拿了些东西便出了家门,一出家门便往西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队长在电话中低沉的情绪,使安心关于续假的问题变得难于启齿。她想,续假的事,还是过两天她亲自回一趟南德再说吧。
一个多星期之后,也就是在缉毒大队对毛杰的搜寻全无结果的时候,安心回到了南德,见到了老潘。潘队长告诉她毛杰已再度被立案侦查,可他已经跑了。所有调查工作都已暂时停止,在毛家附近部署的蹲守力量此前也已撤下。说不定毛杰早就不在本地了,早就去了广西、广东或者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他的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哥哥,当然也不会还留在本地,说不定去了泰国或者缅甸。他哥哥肯定是有问题的,要没问题的话,不可能他妈妈和他弟弟关了这么长时间,公开审判这么多次,他爸爸妈妈都被咱们毙了,家破人亡了可他还连个人影都不露,连老爸老妈的尸都不敢来收。没问题为什么不敢来收!
安心听完潘队长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案子的现状和他的看法和他的牢骚。他还东拉西扯了许多队里的其他事——别的案子和队里同事之间的纠纷等等诸如此类的烦心事,甚至谁和谁老婆打架已经离婚了这类家长里短都唠叨出来。可能是老潘许久没见安心了,所以把队里的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变老了,所以多少有点婆婆妈妈语无伦次,安心看得出来的,老潘最近特别烦。
她耐心地等老潘说完了,然后说了些同情和关心老潘本人的话,让他多注意休息,注意调整,注意劳逸结合。然后她把话题转向自己,说了自己的身体,说了孩子,说孩子奶水停得早,所以身体弱,病也来得多。没想到她的渲染刚刚开始,老潘就打断她:“我看你也别急着回来上班了,你可以再续一段假,反正你是实习的也不占这儿的编制,索性等孩子一岁以后你再上班,这样对孩子对你都好。”
她没想到老潘会主动这么说,这让她万分感动,心里有愧。她还以为老潘会不高兴,甚至会在批准之前像上次在火车站送她时那样,板着脸再给她几句呢。她红了脸,说:“队长,我,我其实,特别舍不得你们,只是这一段,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特别特别乱,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老潘见安心这样,反倒有些奇怪:“咳,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说以后准备在缉毒大队扎下去了吗,啊?”
安心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告别的话,分手的话,从此不再回来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安心续假的事就这么和队里说好了。她没有急着走,又在南德住了两天,帮队部办公室顶替她的内勤小梁交待和清理了一些文件。她一点都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广屏回南德续假的这两天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把她已经计划好的生活道路,她已经预见到的人生走向,彻底地改变了。
这事情发生在安心离开广屏的当天上午,在市人大当副主任的那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至交,打了一个电话给铁军的母亲,说有件事要找她谈一下。这个电话让铁军的母亲感到意外和不安,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位邢副主任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本人。她问:邢主任,什么事呀?邢主任说:你还是来一趟吧,你来了我再跟你说。
铁军的母亲当即出门,找不到出租车就乘公共汽车,又走了十多分钟路,忐忑不安地赶到了这位邢副主任的家。邢副主任把铁军母亲让到书房,使眼色支开了自己的爱人——铁军母亲看得出的——又等小保姆倒完茶退出去,才慢慢地开口。
“有这么个事,我想我还是应该跟你谈一下。我和老张这么多年一直很过得着,老张在世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他病重的时候,也把你和铁军托付给我,我想我还是得为你们负起责任。”
这番开场白,说得铁军母亲面如土色,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邢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您就说吧,我受得住。”
邢副主任拿出一份报纸,递过来。铁军母亲看清了,那是一份《南德日报》,日期是几个月以前的。递给她的那一面,是一整版文章,有一个慷慨激昂的标题《人民卫士当代英雄》,里边有一个段落,不知让谁用红铅笔给打上了杠杠。她没用邢副主任提示,就先去看那标出杠来的一段。看着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咚咚直跳。邢副主任又递给她一份文件,是广屏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员会出的一份《情况研究》。这是一份内部刊物,上面登了《广屏日报》政法版记者写的一份情况反映。开头一段黑体字让铁军母亲触目惊心——“南德公审毒贩,爆出公安丑闻。律师揭露黑幕,公安检察败诉!”她急急地往下看,脑子一乱,竟当着邢副主任的面抽泣起来。
那《情况反映》写得极其尖锐,对那位未指姓名的女警察人格品行的描述令人几乎不敢卒读。邢副主任说:“我也是刚看到这份情况反映,上面提到了《南德日报》以前还对这事做过正面宣传,我就让秘书把这篇报纸也找来看了一下,果然有这一段。看来,这事不像是假的了。我知道,铁军和她感情是不错的,你也对她不错。可她有这种事,还是应该让你们了解清楚,她的这种品行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和铁军谈恋爱期间又和其他男青年乱搞,后来为了和铁军结婚又想甩掉人家,甩不掉就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进行诬陷。这事以后要是传扬开来,对铁军,对你,对老张同志的在天之灵,都是不光彩的事。这事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所以你们应该早点知道,心里好有准备。名誉上光彩不光彩,好听不好听,还是小事,我是担心那个孩子,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铁军的!这孩子是在南德怀上的吧,正是她背着你和铁军与那个男青年偷偷来往的时期。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选的,叫张继志,我的意思就是让这孩子继承张志同志的遗志。所以这事我也有责任提醒你们,如果孩子根本就不是张志的血肉,那还叫这个名字就是对张志同志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我建议你重视这个事,最好去医院查一查。现在亲子鉴定医院都可以做的。你要不愿意张扬,我可以帮你找市第一医院的领导,他们刘院长我很熟,叫他们替你保密就是了。”
我想铁军的母亲肯定是脚踩着棉花回家的,也许她坐公共汽车还坐过了站。她回到家先是给铁军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叫铁军马上回来,说家里有急事。然后神魂不定地走到安心住的房间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关上门,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动手胡乱地翻看安心的东西。安心的东西里,笔记本、信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之类,唯一发现的几页文字性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子记账单,里面的账目都记得蛮详细,一针一线,比小保姆记得还认真,看不出什么反常的内容。铁军母亲本来是很欣赏安心这一点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连一毛钱的账,只要是从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据可查。看着那些账单,铁军母亲发了一会儿愣,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要没有今天邢副主任的这番召见,让她知道安心还有那么阴暗败坏的一面,她一直看表面现象,对自己这位过了门的儿媳妇还真挑不出什么错来。
没有翻到什么可疑,她在屋里转了一下腰,这时她看见了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脸又白又圆,她看看还是很像铁军的。有人还说像她死去的老伴张志呢,看他那圆圆的朝天而翘的鼻子,真还有点儿那个意思。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想别的事都可以原谅,现在的年轻人水性杨花,犯这种错误你也认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评教育她几句拿她个把柄也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千万别是假的,千万别是那嫌疑犯的贼种。如果是的话,就算铁军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张志也接受不了。她不能对不起张志,这关乎到人家张家承传子嗣的大问题,她作为张志的战友和老伴,没有权利给张家弄出个假的来!
中午,张铁军赶回来了,母子俩在母亲的卧室里叽叽咕咕了半天才出来。然后,铁军的母亲又低声给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再然后,铁军抱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匆匆出了家门。我想,当时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张铁军出门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