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一个早已习惯见异思迁的男人能这么脱胎换骨般地爱上一个固定的女人确实是个奇迹,这奇迹的发生首先应该归功于安心的人格人品,是她的人格人品对我产生了包容和感动的作用,这说明好的道德品质对人的感染力和吸引力,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其次,同样重要的是,在我和安心的交往中,她总能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讶,让我始终维持着对她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譬如她的相貌和她的经历之间,就有着不可思议的距离,她的内在性格和她的外部气质之间,也有着难以想象的差别。这些距离和差别,就是安心特有的魅力!
就像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样一个看上去柔弱似水的女孩能在半空中划出那么流畅饱满的后摆腿一样,我也同样没想到在那张清纯善良的面孔下,竟然也潜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果敢与机谋。对此我只能归结为她曾经接受过的职业训练,以及那段惊心动魄的非凡经历。她毕竟经受过一场生死的考验,她过去的职业和经历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心生敬意。
安心最让我感到吃惊的,还是她在我入狱之后,孤身一人对我展开的营救。当时我在狱中和她断绝音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去向和行踪,如果我当时知道她还在锲而不舍地上下打点四处奔走的话,我定会劝她罢手。我知道这是个“铁证如山”谁也翻不过来的官司,死马非要当做活马医很可能劳而无功而且徒费钱财,等于把钱财扔进一个无底洞中连响都未必听见一声。我知道钱财现在对安心和小熊母子来说,就等于生存和活命,这是很现实的事情。而且我想,安心也没钱。这年头没钱能干什么?
大概就是在我几次申诉不被理睬正处于绝望委靡的那个时候,安心带着二十八万元的巨款从清绵赶回了北京。她先找到了我原来用的那位女律师,付了那女律师足够的钱,然后和她共同谋划了如何推翻原判的步骤。她们先是找了刘明浩,动之以情不起作用便晓之以理,晓之以理收获不大便诱之以利,最后终于从刘明浩身上打开缺口。刘明浩有义气的一面,也有见利忘义的一面,所以实际上,情与理,义与利,对他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他在律师保证他原来在法庭上的证词绝对不会被指控为伪证和诬告的前提下,答应重新作证,把我当时在饭后的餐桌上收那两万元回扣的态度和过程,以及后来我向他说过边晓军和钟宁同意把那两万元钱给我的事实,重新做一个证明。也同时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情况,那就是边晓军和国宁公司闹了点矛盾,最近不知是辞职了还是被炒了,反正已经不在国宁集团干了。这个情况令安心和律师精神大振,都有了一种曙光在前,胜利在望的预感。
她们马上找到了边晓军。找的过程很复杂,边晓军是个夜不归宿,行踪无定的人。律师手里事多,搭不起这份工夫,安心就一个人按着刘明浩提供的线索,一点一点地找,找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找到了这个家伙。她在一家夜总会的门口堵住了边晓军,说有事要找他谈一谈。边晓军没见过安心,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在这儿等他,心有点乱。我知道边晓军和他太太的感情一向很淡,以前总和我开玩笑说人到中年的三大快乐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听得我毛骨悚然。他很乐意地跟着安心去了一家幽静的小酒吧,坐下来点了饮料慢慢谈。他大概烧心火燎地盼着和安心能有进一步的故事发展,但没想到安心上来就拿出三万块钱来,一万一捆,一捆一捆地往他面前一搁,弄得他瞪着眼睛几乎不知所措。
当天晚上安心离开那家小酒吧之后就去找了律师,向她报告了和边晓军秘密晤谈的结果。边晓军在知道了安心和我的关系以及她的来意之后,当然不会再动什么邪念,索性和安心做起了生意,他把价码加高了一倍,要安心至少付六万否则免谈。安心没有犹豫立即成交,她答应付边晓军六万,边晓军答应跟她去见律师。
剩下的事主要是技术性的,由律师分别同刘明浩和边晓军协商他们的新证词。刘明浩不想过分得罪国宁公司,所以不想让律师披露国宁公司收买他让他作伪证的事实,尽管国宁公司和他签的那份国宁大厦中央空调的供货意向书到后来并未落实,刘明浩最终只是得到了国宁公司用来替换这笔大买卖的一桩小生意——印制国宁大厦的销售小册子,一共赚不了几千块钱还特操心特麻烦的事。钟国庆也是生意人,也许他觉得刘明浩在法庭上的那几句证词,撑死了也就值这些。
边晓军则不同,他主动表示愿意将钟国庆逼他作伪证的内幕抖搂出来。当时钟国庆亲自找他谈话,要求他在法庭上否认我曾经向他报告过收到两万元回扣的事实,否认他当时同意那笔回扣让我拿着的事实,以达到诬陷我的目的。反正是钟国庆逼他干的,就是构成伪证罪,主要承担者也应该是钟国庆,因为钟国庆当时和边晓军是老板与雇员的关系,边晓军“迫其压力而从之”,在法律上属于胁从的角色。首恶必办,胁从不问,边晓军自己不会有什么麻烦。当然边晓军这么积极主动地帮忙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六万元的好处,而是因为他和国宁兄妹之间,不知结下了什么恩怨。他在国宁公司的职务反正被撤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和律师谈话时,大有一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气概。
除此之外,边晓军还出谋划策,提供了其他几位证人的姓名和联系方法,他以前曾和这些人在不同场合对钟宁把那两万元回扣发给我表示过不满。这事当时在公司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边晓军提供的这几个人基本上都是炒了国宁公司或被国宁公司炒了的人,只要多塞点钱给他们免得他们怕麻烦,估计出来作证都没什么问题。
回扣这件事这么多人都知道,肯定是符合回扣必须公开的原则了。至于是否有账,律师认为在一家私营公司里,老板口头对财物的处理决定,是有效的。钟宁同意回扣让我拿着,那回扣实际上就是公司对我的奖励,走没走账不是我的责任。这观点她上次在法庭辩论中已经阐述,观点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上次败诉的主要原因,是控方证人异口同声地否认知道回扣这件事,否认我得到这笔回扣是老板同意的。如果这次能证实公司负责人对这事是知道的,能证实老板是同意把这钱给我的,那么我暗中受贿这个罪名,从主观动机到客观恶果,就都难以成立了,就都站不住脚了。
在一九九九年的春天,律师通过法定程序,以发现了新的证据证明原判有误为由,向法庭提出复审请求。四月二十八日,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法庭开庭复审我受贿一案。审判长在审查了辩方提供的新的证据材料,对证人进行了调查询问,控辩双方进行了简短辩论之后,当庭宣判:原告方对我受贿的指控证据不足,不能认定。原一审判决和二审判决的有罪认定不当,应予纠正。复审重新判决:被告人杨瑞无罪!
当天我在律师的陪同下以自由之身走出法院的大楼,仰脸看到外面的天空,比监狱里的蓝,比监狱里的大。天地之间,投满了阳光。我把目光放平,看到法院大楼的台阶下,站着我深爱的安心。我们彼此注视,我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心里特别难受。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台阶,站在她的面前。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抬起右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我也慢慢地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里。多久以来,我日思夜想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用力地拥抱我的安心。
律师也走下台阶,走到我们的身边,她说了句:“祝贺你们。”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她,她已走到路边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回头冲我们笑笑。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说:“有事儿呼我。”说完上车,车子转眼开上了大路,汇人了长不见首尾的车辆的洪流之中,像一滴水汇人了奔腾的江河一样,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我感谢律师,我感谢法律,我感谢所有为我说话的证人,哪怕他们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其他目的,但他们终于说了真话。正是由于他们的真话,我不仅得以终止牢狱之苦,重获自由,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给了我一个清白之身。
我感谢安心!
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了这阳光灿烂的一天,安心已倾家荡产,她使每一个在这场审判中发生作用的人,得到了利益,包括律师。律师也一样,这年头谁也不能为你白干,谁也不能仅仅为道义,为真理,白干。
安心付出了一切,包括她父母毕生的积蓄,她要得到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下,看到我从那门深似海的大楼里,昂首阔步地走出来。
我感谢安心的父母!
从我知道我的清白不仅仅是用清白换回来的,也是用金钱赎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渴望着能到清绵去。我渴望见到安心的爸爸妈妈,我要在他们面前长跪不起!我没能让他们的女儿过上一天丰足的生活,反而使她的全家被拖累得一贫如洗。我想跪在安心的爸爸妈妈面前发誓,这个恩情我一辈子都要报答!
现在,我终于接近了安心家的旧居。在我走出法院已经将近一年以后的这个早晨,我穿过清绵那座古老的袖珍小城,终于在山林掩映的一个湖边,看到了那幢北方的宅院。那院落在周围错落有致的云南民居中,几乎像一个小小的名胜古迹,让我感受到一种黄河文化特有的亲切。我明明知道,这院子已经不是安心的家了,但我一看到那一团青砖黑瓦就禁不住心跳起来,禁不住加快脚步向它奔去。
我终于站在这座宅院的门前了,这院子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和平易。我凝视着那两扇用铁皮饰角的院门,早已油漆斑驳,露出几分破败之相,几分物是人非的凄凉,但门前两侧石鼓上那一对雕刻精致的小狮子,张牙舞爪的姿态表情却依然神采奕奕。四周很静,一如安心描绘的那样,这是一个与尘嚣隔离的地方。
我用手击门,门上发出一种陈年古旧的声音,我大声问道:“有人吗?”
院子里有了些零乱的响动,那响动很快归结为一串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吱吜”一声打开来,门轴的响声经典得完全像电影里特意做出来的音效。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微微欠身表示打扰,问他知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一位姓安的人家搬到哪里去了。那年轻人作思索状:姓安的?这时从院里又走出另一个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接了话说:“你是找原来住在这里的安大夫吧,他们去年春天就搬了。”
我说:“我知道,请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老者说:“他们搬到县群众文化馆去住了。不过听说现在也不在那里了。”
我问了去群众文化馆的路径,然后谢了这座院子的一老一少两个新主人,再然后我透过那扇只开了一半的院门,向院里投以匆匆一瞥。这院子曾是安心的家,这地方就是安心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院内的一砖一瓦,院外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激起些冲动和遐想,我几乎分不清这些东西究竟是满足了还是更加撩起了我对安心的思念。
我找到清绵群众文化馆的时候,正是这里开午饭的时间,工作人员都回家吃饭去了,馆里几乎没人。这是一座半新不旧的两层砖楼,楼不大,门口却挂满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招牌。什么图书馆、联谊会、研究会、辅导站之类,大概都是群众文化馆的分支机构。这楼里大多数房门都锁着,没锁的也空着,偶尔见到有人匆匆交臂而过,一问安大夫和他在这儿工作的爱人,都是一脸茫然。我在楼里转了半天毫无所获,怏怏出来走到街上吃饭。就在文化馆斜对面一间很简陋但很干净的小铺子里,吃了一碗豆汤和半斤永昌烙饼。吃饱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再次返回文化馆,这次我直接去了文化馆的馆长办公室,堵住了一个刚巧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在锁门要走的女干部。
女干部听了我要找的人,有几分警惕地上下打量我。我猜到她的警惕所为何来,连忙出示了我的北京的身份证,表示我是从北京来的是安大夫女儿的同学,到这儿是来找安心的——您知道他们现在住到哪儿去了吗?
那女干部查看了我的身份证,还对了对我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否同为一人。我的身份证和我那一口地道的外地人一般模仿不来的北京口音让她消解了怀疑,但她的回答仍然不能让我满意。
“你找安大夫对吧,他们搬走了。他爱人也不在我们馆里工作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好几个月了吧。”
“他们去哪儿了?”
“这我不清楚,好像是离开清绵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不清楚,没有跟我们讲。”
女干部把身份证塞还给我,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疲惫地站在楼道里,心里空空的。安心在清绵的父母,是我要找到安心的主要线索,我想不管安心是否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应该都知道女儿的行踪。
我再次走出文化馆的这幢小楼,站在街上发呆,我的整个行程到此一刻,已全然没有了前进的方向。我想了半天,毫无目的地再次从县城走回到安心家的宅院,我没有再去敲门,而是沿着院子后面那种满了高大笔挺的秃杉树的山坡,沿着那山坡上一条残石依稀的悠悠古道,走向我常会梦见的那片山间的平湖。我在湖边眺望着对岸的草坪,草坪在阳光下显得极其开阔。阳光把草坪尽头那一线参天大树的阴影,全力地向后压去,让那片如果走近肯定会发现极其深邃壮观的原始森林,变得渺小而可亲。
直到太阳西斜,我才从那高山平湖的岸边返回,再次经过那座北方式宅院,院里还未升起炊烟。我在通往县城的归途中一再回首凝望,竭力把黄昏中这片最后的即景与以往的想象合并,同时把留恋的目光遗落在那座院子的青砖灰瓦之上。我脑子里居然有了那么一个荒唐的闪念,我想如果我找不到安心,我也许会搬到这个地方,在这院子的附近住下来。
我回到清绵城,穿过两山夹峙的街市,穿过曾扼“三宣六慰之咽喉”的古城门,再援铁索大桥穿越天堑清绵江,在天黑前返回火车站所在的那个弹丸小镇。我从随身带着的旅客列车时刻表上,找到了深夜将至的一列火车,那是从昆明开往南德的775次普快。
我想,除了安心的父母之外,唯一还有可能知道安心去向的,只有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时间还早,我在车站前的那个杂货店里,买了一包饼干,拿着,并没有打开来吃。我的肠胃在苦闷和茫然的压抑下,几乎没有蠕动的乐趣。我拿着那包饼干,坐在车站小小的候车室里,背上的背包显得很沉,但我也懒得解下它来。我就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坐到夜深了我才走到站台上,嚼着饼干去等那辆唯一在这个小站短暂停靠的夜行列车。
南德我是去过一次的,那是去年夏天将至的季节,我和安心一起回了一趟云南,我们当然地去了南德。除了南德之外,我们还去了昆明和北邱,那时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结婚。
那时我刚刚获释出狱,我和安心都沉浸在胜利重逢的喜悦之中。我们决定结婚,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正式结为一体的事情!我们都想过,认真地商量过,无论我们的父母——主要是我爸——是否同意,是否接受;无论安心是否二婚是否有孩子;无论我们有没有钱有没有经济上的能力,我们都决定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就在现在,结婚!
安心从清绵带回的全部二十八万元现金,为营救我出狱花得只剩下不到三万元了。她打电话给她的爸爸妈妈,告诉我们要结婚的想法,也说了钱的事。安心的爸爸妈妈在电话里祝贺了我们,她妈妈还和我通了话,她声音里那种母性特有的辞感,令人感动。她说:“你是杨瑞吧?你知道吗,安心非常爱你,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除了她的孩子,就是你,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能爱她吗,像她爱你一样?”
我说:“能!”
她说:“你能爱她的孩子吗?”
我说:“能!”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安心母亲隐约的啜泣,她克制着哽咽,说:“我的这个女儿,太苦了……我知道你也很苦,你们能相依为命……我真的要好好地祝福你们!”
这位母亲哭起来,说不下去。我把电话交给安心,我在一边听着她们母女互相劝慰,说着相信我的话。我心里默默地想,我一定会对安心好的,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关于那笔剩余的钱,安心的父母让我们留下来做结婚之用,但我不同意,我坚决主张安心把钱寄回去。安心在电话里和母亲商量再三,争执再三,终于按照一个妥协的办法,我们留下一万,另外将近两万元钱,由我和安心一道,去邮局寄回了清绵。
在安心的劝说下,我去看了一下我爸。一是告诉他我出来了,没事了,平反昭雪了,没给他,也没给我们老杨家丢什么人。二是告诉他我要结婚了,希望他能同意。还好我爸那天没有喝酒,脑子还算清醒。但言谈话语之间,能听出他的大脑长期受酒精毒害,已大不如前。他才五十多岁,说话就跟七八十的老头儿差不多,语无伦次的。关于我无罪平反一事,他大发感慨,大骂法官检察官昏庸无道,并竭力鼓动我去告他们。我爸说:咱们不能让他们这么白整了大半年,物质上的损失咱们不提,提了让人看不起,这精神损失名誉损失不能不提,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都有法了。国家办错了事儿,照样得赔,现在民告官净是告赢的。
关于我要结婚一事,我爸没有明确表态,但口气上是同意了的。他先问:你够岁数了吗?我说够了,男的二十就能结婚,我过了年就到二十四了,安心也快二十三了。他沉默,就是不说赞成的话,最多说,你都快二十四啦?你十七八的时候我就管不了你,更甭说你都二十四了。你什么时候真听过我的?你妈在的时候你听你妈的,你妈不在了你听你自己的。你小时候还有点怕我,怕我你也不听我的,现在连怕我都不怕了。
他这么说,我也不吭声,我们父子之间现在已说不出太多亲热的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挺难受,就说:“爸,那您歇着吧,我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您,等日子定了就告诉您。”我把安心让我带的两瓶白酒和一兜水果放下,就告辞。我爸站起来,送我到门口,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