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回响(2 / 2)

悲痛不得完全,恨也不得绝对,他只是一个劲地坐着发呆。

泪痕越生越长,就在烛光照不到的脚下,有朱雀雕花屏风散落的残影,经风一吹就摇晃个不停。几经岁月,徒增回响,最后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腿。再定睛一看,金兽爇换成了火盆炭炉,而他就背靠着那张屏风。

身边的人也已经轻轻唤了他好多声。

屋里不曾点灯,画面风尘仆仆,像荒置了数年,变得又老又旧。唯一的光源便是那盆炭火,可怜巴巴地映着几块地砖,挪近了也很冷。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从这些记忆里找回自己的名字,趁着光还在,他们都看清了对方的脸,一个苍老,一个颓废,就和这间屋子一样,竟都没有活气可言。

那老人张嘴还想再喊,他提手嘘了一声。

老人便低下头,哆嗦着拢起手炉撒出的炭灰,可惜灰湿透了,到最后怎么都扫不干净。

屏风就这样隔开了两个世界,屋内坐着行将就木的人,屋外却是大雪绵绵,一片明亮。有碎玉声细似琮琤,尽头留下了长长的脚印,走过雾凇,再至廊檐,屏风后残影便跟着晃了晃,是他看不到的,极致的生命力。他努力听着,分辨风从何处刮来,又有哪些人在说话。

廊檐下,少年的语气带着责备,但他替人挡住风雪,一会哈气一会搓手,直到掌心生出了热,他才抬眼问坐在门口的人:“怎么不进去?”

“再多看看吧。”萧行知想要摸摸对方的脑袋,只是少年握得紧,他便也没抽手,抬起下巴示意:“雪真好看。”

萧之悌嘟囔:“冷死了,哪有坐大门口赏雪的。”

萧行知不作声,隔了半晌,他问:“哥哥冷吗?”

“还好,你都替我挡住了。”

萧之悌故意蹲下,没了遮挡,萧行知果然受不住。他又哂笑,理了理萧行知的衣服,这才重新站好,说:“离了锦华峰我就看不到你了。你怎么办呢?”

他问萧行知,也是在问自己。雁城沦陷后他执意要和杨庆为伍,以为能够韬光养晦夺回失地,谁料杨庆一死,楚霄立马押了他哥哥,生生逼着他投降。如今真是背腹受敌,家没了,他的后路也彻底断了。

他该怎么办呢,哥哥总是生病,卑劣地想着哪天要是真过身,他一定会踏平锦华峰的,再没有理由比这个更合适了,可他就是舍不得。

很讽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上山探望质子的人。

不费一兵一卒的招降,连萧行知都不敢想自己的命居然这般金贵,能让萧之悌甘愿被楚霄拿捏。只要他还留在锦华峰一天,萧之悌不敢妄动,雁城萧氏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萧之悌说,这都是他自找的。

他不该丢下萧行知去蜀郡,更不该轻信除他之外的人,倘若他强硬一些,牺牲便牺牲了,都好过现在时时刻刻需仰仗他人鼻息而活。他看锦华峰的每一寸土地,既熟悉又陌生,不敢想哥哥极有可能永远都被囚禁在这里。

楚霄能让哥哥过得好便是,若是不好,他又有什么办法。

萧之悌从不否认自己对萧行知极端的掌控欲,他连屋子里住了谁都要问个明白,男的不准,女的不可,一个人更不行,这样就没人能照顾萧行知了。

不知萧之悌和楚霄谈了什么条件,竟真的塞了人过来,听说还是其主动提出要留在江门府,因为无处可去,不如就让楚霄随意一指,匆匆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天下改为姓楚,拥护的有,反对的也有,但自甘堕落沦为玩物的,这恐怕是第一个。

总之正合他意,是个哑巴。

隔着屏风的玉璧,萧之悌瞥见后面有火光在闪烁,想必已经枯坐了许久,一言不发,真是可怜。

他也不怕那人听到,说了声晦气。

萧行知抽出手,“都是苦命人,积点口德。”

萧之悌无所谓地轻晃脑袋,“走狗就是走狗,外界骂得还少吗?”

萧行知没有再说话,也是不知该说什么。

萧之悌不宜久留,从前道别,他让萧行知好好照顾自己,也会说一定能够回家的。哪怕是宽慰,萧之悌愿意给萧行知一个活下去的幻想。

可次数多了,他们都明白这是多么虚渺的承诺。

仅剩的一点情意萧之悌都不想再装,他俯下身去,细细抚摸着萧行知的眉眼,希望一直记住,可说出口的话又是那般凉薄:“若你受辱,就请你自行了断吧。”

饶是萧行知,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等你死了,我肯定能带着你的尸骨回家。”

风雪渐渐湮没了萧之悌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但脸上那点触感还在,遥望时归家之心油然而生,涨得厉害,很想跟着他一起远走,赫然发现这里本就是他们的故乡。

萧行知独自坐了许久,方知萧之悌是真的走了。

他敛目垂首,想着就这样吧。

屏风后依旧静悄悄,唯有廊檐下冷风扑过来时让光斑微颤几分,多了点活着的迹象,其余的都被死寂裹得严严实实,随意一翻就落了灰,守在这里的人却浑然不觉。

老人眼睛看不清,忙活半天也是徒劳。萧行知蹲下来,替他收好凉透的手炉,又说:“秋管家,你去换个新的来吧,我给你守着。”

秋管家连身道谢,赶紧捧着手炉去了内室,原地便只剩下他二人,久而无言。萧行知盖上他的手,不知他还能否听见,说说话总比终日沉默要好,尽管对方从没有回应过。

“在这里待久了还真是容易满足,离楚霄越远越好,谁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萧行知都快忘了外面的风景,可姜听云现在也只能靠他获取那一点点消息,有时会听到熟悉的名字,有时又不敢听,惶惶惊日之下,连仇恨都不敢有了,不过是兔死狐悲,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楚霄传唤最多的,是金阙阁那位少主。”萧行知无奈至极,他居然在庆幸有人能顶着,叫楚霄不要想起这边的人,有点语无伦次,“可她是姑娘啊,好多闲话。我在外面远远看着,数着她几时能够出来,但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待久了会疯,大家都一样。”

都是苦命人,拿着这条命一天一天长一天,熬过一日也是一日。

洞天福地锦华峰,何时成了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