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拨弄衬衣最顶上的那颗扣子,刚才试穿时下意识扣上了,如今觉得拘束,又随手松开。
他似乎很不高兴这桩差事,敷衍似的站在那里,一脸藏都藏不住的低气压。
见楚音迟迟不出声,他淡淡地提醒她:“合身吗?”
楚音如梦初醒,这才找回意识:“……合身。”
阿城面无表情问:“另外一套还要试吗?”
大概是他穿西装的样子突然显得严肃又凌厉,给人一种压迫感,楚音下意识摇头:“不用了。”
目送他重回客房,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说好的换装秀呢……?
可她现在的心情又哪里是一场换装秀就能拯救的?十场换装秀也没法让她高兴起来。
阿城重新踏出客房时,客厅里已经没有楚音的影子。他抬眼看了看楼梯,猜她是上二楼去了。
他把衣服重新折好,放回购物袋里,默不作声出了门,回到他的小帐篷里。
楚音洗了个澡,坐在二楼阳台上喝酒。
楼下草坪上帐篷亮着,从轮廓能判断出阿城躺在里面,偶尔翻个身。
她仰头看天,今夜繁星满天,美不胜收,不知是不是楼下有人的缘故,竟也不像往常一样觉得形单影只了。
思绪依然停留在那通电话上。
她和秦茉莉向来无话不说,所以犹豫归犹豫,她还是准备如实告知。却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一句“我在南河看见秦叔叔了”,秦茉莉下句就接上——
“哦,他又和那女人开房了?”
简直是平地一声雷,惊得她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反问道:“你早就知道?”
秦茉莉很平静地回答说:“知道。”
“多久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她甚至还笑了,“七岁还是八岁?……啊,想起来了,苏阿姨走的那会儿,我们刚满七岁。”
她口中的苏阿姨是楚音的母亲,苏星玫。
楚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那会儿苏阿姨刚走,你连吃饭睡觉都在哭,我怎么跟你讲啊?”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你一句都没跟我提——”
“起初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记得了吗?你那时候老爱往我家跑,把我妈当你妈,把我家当你家,满脸羡慕,好像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就是人生赢家似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想以后吧,先让你拿我们幸福之家的假象做做梦。”
“……后来呢?”
“后来就不想说了。他们俩貌合神离多少年了,从结婚前到现在,我妈都无所谓,我也不想提了。”
楚音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商业联姻?”
“商业联姻。”秦茉莉笑笑,“他们约好了,各玩各的,互不干扰。早些年,我妈也有过做梦的日子,后来有了我和我弟,她想做个好母亲,就放弃了恋爱的权利。”
楚音出神地想着这些年来,因为她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知多羡慕秦茉莉,羡慕她父母俱在,无忧无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了这么天真的问题:“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们没有爱过对方么?”
“谁知道呢?”秦茉莉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我呢,愿意相信世界上有至死不渝的爱,但那大多发生在人贫穷或者不够有钱的时候。当物质条件过于丰厚,人面临的诱惑足够大,世界多姿多彩,享受多种多样,爱也不纯粹了。”
楚音躺在阳台上,怔怔地看着天。
帐篷里,有人打开拉链走了出来,又拆了一盒蚊香,弯腰一一点燃。
她起身往楼下看,看见阿城一边点蚊香,一边挠额头,还不时挥手,扫开在他身边打转的蚊虫。
他话极少,若非必要,基本不开口。
她从没想过蚊虫多,他便自己买来蚊香。她习惯了一个人住,总是一回家就忘记身后有人,他便谨遵承诺,不经允许绝不踏进屋子。甚至,他几乎不开口借用浴室。
她看见过他在庭院里用水管冲凉,想开口让他用浴室,可他自己都不提出来,她主动邀请好像又有点奇怪。
楚音看着他弯腰点蚊香,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很倔的人,明明落魄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也不肯低头。这种人大概会活得很辛苦。
阿城点燃了最后一支蚊香,正准备进帐篷,忽然听见大门开了。有人住在门口对他说:“进来吧。”
他一顿,回过头去。
楚音穿着睡衣,抱臂立在门边,“外面蚊子多,你可以睡客房。”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一地蚊香,耳边是再浓的香气也驱不走的嗡嗡声……毫不犹豫进了门。
楚音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提醒他:“那堆衣服里有家居服,睡觉可以穿。”
“好。”
“水在厨房,冰箱里也有,自己倒。”
“好。”
她手里拿着瓶酒,威士忌,冻在冰箱里很久了。她不爱喝酒,只有睡不着的时候会灌两口,喉咙一热,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很快就会放松下来。
人一放松,话就多起来。
见阿城盯着她的酒瓶,她随口问:“你想喝?”
阿城摇头。
“那你进去睡吧。”她晃了晃酒瓶,看他消失在客房门口时,不知怎么突然又叫住了他,“阿城!”
那个身影重新出现在门边,四目相对时,还是安静又从容。
也许是两口酒下去太放松,也许是阿城身上有种令人放心的沉稳特质,楚音拎着酒瓶,忽然问他:“在你看来,有钱是好事还是坏事?”
夜深了,周遭都很安静,除却窗外的些微虫鸣。
阿城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人而异。”
“那你想发财吗?”她单刀直入。
阿城如实说:“比起没钱来说,一般人都会选择有钱。”
“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她低声说,“读了书,有了钱,欲望就无穷无尽。还是穷点好,穷的时候为钱奔波,没有那么多精力去长花花肠子。”
她看着他,又好像看到了别的什么。
看到了没钱的时候,父母白手起家,辛苦创业。那时候享受得很少,付出的很多,可一家三口总在笑。
后来星辉成功了,母亲却走了。医学再发达,钱再多,也不能阻止疾病和死亡。
再后来,父亲笑得很少,哪怕再成家,有了相濡以沫的人,他也再没有过当初那样纯粹的笑。
而她也长大了,这些年来享受物质生活,身边是形形色色同样追逐物质的人。见到的恩爱情侣竟大多是为生活奔波的那群人,一旦有了钱,那些李总王总无一不是出入灯红酒绿之所。
楚音慢慢地问:“是不是在追逐财富的过程里,人也会丧失爱的能力?”
她并不是真的在问他问题,阿城知道。他应当直接说声晚安,然后消失在门后。可手都扶上门把了,却又鬼使神差回答说:
“因人而异。”还是那四个字。
他回头,看见她孤零零拎着酒瓶站在台阶上,明明白天还单枪匹马闯进一群男人中间,强硬地要拿作品说话,此刻却像个茫然的小孩。
……倔且天真。
他松开把手,上前两步,从她手里拿过酒瓶,转身往厨房走,开冰箱放酒,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回到客房,关门时才说:“我说他们怕你,知道他们到底怕的是什么吗?”
楚音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来,他在说云水涧的事,“……怕什么?”
“怕滚滚红尘,人人争名逐利,却有人两袖清风,只谈热爱。”他静静地望着她,眼里那片结冰的湖此刻仿佛云开雾散,有清晰又夺目的光,“你爱你正在做的事吗?”
楚音怔怔地望着那片光:“爱。”
“那不就是了?”他收回视线,“热爱也是爱的一种。你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