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变成这样?!”洛羽羲再次见到蔚苒苒时,瞪着眼睛吓了一跳。
几个人站在院子里都沉默了。
那个相貌无奇的女子,活泼不再,温婉难寻,此刻脸上爬满沟壑深重的皱纹,曾经明亮灿烂的双眼像是多了层抹不掉的灰翳,阴暗浓湿的气息死死攀附着她,佝偻着身子蹒跚走着,像是一把弧度极大的弯刀,往昔的锋芒毕露散去,微微一碰似乎都会折断。
“她哭过。”叶迦言走过来,对洛羽羲轻声解释道。
洛羽羲愕然的看着蔚苒苒,“哭就哭了,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吧,她是不是又使了什么妖法?”
叶迦言摇头,轻若柳风的一声叹息。
一旁的冥王也是连连摇头,却是对洛羽羲。
“怎么说你也是东海龙王的嫡孙,你真的不知道蜃女一族的特性吗?”
“知道啊,自私善妒,睚眦必报。”洛羽羲懵懵的说道。
“还有呢?”冥王问他。
“还有?”洛羽羲怔然。
冥王抚额,“羽羲啊,蜃女除了天性异于常人,体质更是与常人不同。蜃女一生只可落泪一次,她们若是流过泪,说明是快要死了。”
“啊!”洛羽羲张着嘴拖长了音。
他还真是不知道,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
在他印象里,东海龙族十分厌恶蜃女族,在龙宫里大家都对这个讳莫如深,也没有人会跟他说关于蜃女的事迹。
“我们走吧。”阿善对众人说道。
“那她”洛羽羲指着蔚苒苒欲言又止。
阿善回眸,“不用管她,你们怎么回来了?”
冥王叹气,“一个时辰已经过去,这里很快就会塌陷,我们是来带你出城的。”
她点头,动作利落的从怀里掏出那个玉瓶,抬手往半空里一抛,精致的瓶身缓缓绽开,妍丽多姿的绽放在空中,回风舞雪般盛世光芒。
一盏精巧的莲花座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一瓣瓣玉叶展开,落骨香迅速合拢,一盏流光四溢的莲座,赫然映入眼帘。
莲瓣碧翠,瓣尖殷红,白如柳絮的粉末暗香扑面。
莲花座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点点往高空飞去,小巧的莲花身形越来越大直至遮天蔽日,洛羽羲震惊的张大嘴,眼睁睁的看着硕大无比莲花座整个的压下来。
“这是什么?!”他惊得大跳起来,望着那越来越迫近自己的莲花座目瞪口呆。
冥王按住他,十分无奈的说道:“没什么,这是落骨香,放心,砸不到我们的。”
他的话刚说完,洛羽羲就看见那个巨大无比的莲花座在自己眼前消失了。
阿善看向洛羽羲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白痴。
她率先迈步朝外走去。
叶迦言几人跟在她身后,冥王问:“阿善,我们去哪?”
她不言,叶迦言抬眸望了望方向,心中了然。
站在袖楼外那一片枯死的桃树林,她久久不语。
洛羽羲又忍不住了,悄悄凑到叶迦言身边,“叶公子,阿善怎么了?”
叶迦言眼底似有飞卷的流云,道:“这里,原本是一座莲花池。”
洛羽羲悚然,“然后呢?”这和他问的问题有半个铜钱的关系么?
冥王眨着天真的眼眸,表示也不明白。
叶迦言望着那片桃林,“桃木有辟邪之效,蔚苒苒织出这个幻境之时,大约也察觉到了蔚澜鬼魂的存在,所以才会将这里改了模样栽了桃树,可十二月十三日是蔚澜的生辰,那一日牢固的界限还是会出现裂缝,桃木虽辟邪,却避不过心魔。”
若是当真心肠冷硬麻木,这一日这个由她亲手织就的幻境就不会出现裂缝。
说到底,她心里还是会痛的。
洛羽羲和冥王同时撇嘴。
他们才不相信那个女人会心痛。
冥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心底一阵恶寒,“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蜃女,想想她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可怕了,就因为妒忌,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别人下毒手,所以说啊,女人的善妒可不是谣”
阿善轻飘飘的目光飞来,冥王识趣闭嘴。
大意了,这里还有一个女的。
而且很显然还不是一个善茬。
叶迦言似是勾了下唇,半晌,才说:“青阑不可因此以偏概全,蜃女一族的好妒天性绝非寻常人可比。若不是妒忌成性,偌大的龙族,何至于容不下她。”
正因为这天性改不了戒不掉,苛刻的容不得半粒沙子,所以才会将自己逼入绝境。
正因为是真的,所以在看到结局的那一刻,才会感到深入骨髓的悲伤和难过。
世事炎凉,却不曾想,凉到这般田地。
他走到阿善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这片桃林,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他甩手一挥袖,动作优雅又从容,光芒如利剑从袖中飞出,下一刻,安静林立的桃树顷刻间化作木屑纷纷扬扬。
枝桠横飞,弥天盖地。
再一掌挥过,一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在地底,黑窟窟的像一个张开的巨大的嘴。
阿善走过去,在一堆翻起的泥土里扒了很久,黏湿的泥土弄脏了白皙的手,她眸光专注的翻着土,忽地双手猛地一滞,指尖之下,泥土之中。
几个斑驳的铜钱和破裂的龟壳静静呈躺。
曾几何时,那个飞扬跋扈的蔚家少爷抓着小水龟在阳光下笑的神采飞扬,指着他们几个哈哈大笑,眉眼生动的像极了泼墨重彩的画。
他站在晴朗如风的日头下,说:爷把你们的名字都绑在小水龟上,乌龟寿命长,我们比比看谁活的最长久。
话音犹在耳畔,公子却已不在。
我们之中,谁活的都比你久,若你此刻在这里,定会气的直跳脚。
蔚漾白,下一世你要争取活的久一点,没事别来冥界,那里不欢迎你。
阿善握着那几个字迹模糊的铜钱,缓缓地收进衣袖。
蔚苒苒站在袖楼前,望着她们笑,“你答应了会实现我的愿望,我也会遵守我的承诺。蜃女虽然无情自私,但从不失言,我这魂魄与蜃楼息息相连无法离开,不过你不用担心,等这座楼塌了,我的魂魄自然会去找你。”
阿善颔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目光隔着纷扬的木屑袭来,暗芒毕现。
“蔚苒苒,以前有个女人跟我说过一句话,那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话,她说——蔚家苒苒,天性软弱,不堪一击。”
说完,大步离去。
蔚苒苒静静的看着他们远去,娇小的身影站在那里似是能被一阵风刮跑,然后她慢吞吞的转身,脚步蹒跚的朝院子里走去。
房间里,那个由她捏造出的假的蔚漾白,无声无息的侧躺在床上。
她慢慢爬到床上,安静地躺在他身侧,额头抵在他额前,双手无声的穿过去将他整个抱住。
亲昵的姿态,冰冷的体温。
触目都是过往的画面。
她目光落在他精致白玉的面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唇色苍白如纸,往昔温暖的胸膛曾为她遮风挡雨摒去一切烦忧。
抬手,缓缓抚上冷冰冰的胸膛,他睡的那样安详,仿佛只是深深地睡着了,仿佛明天还会醒来。
“从前我偷了你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我一直攒着,我想着等我攒久些,你是不是就回来了。”她声音低哑,浑浊的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摸了摸他的脸。
“还记得我小时候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我喜欢偷东西,哪怕偷来的东西并不喜欢,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偷,或许这也是蜃女的天性,贪婪,善妒,还十分冲动。”
那个人安静的睡着,无法应和她的话,也无法睁开眼同她嬉皮笑脸的闹。
即便他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她也希望他能同她说说话,就算是骂她也无所谓。
这座蜃楼,以她的魂魄滋养而活,如今她的心口还插着冥王箭,长明灯又被那些人带走,她无法继续支撑一座城的寿命,这些由她用鲛人魂魄做出的‘人’,离了她的牵制,这些魂魄,都已经死了。
他们,其实早就死了。
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
她扯了扯唇角,将他的墨发抚顺,“蔚漾白,下辈子不要遇见我,也别再拿长明灯为我滋养魂魄,在街上遇见饿的要死的小乞丐,也别再发善心给她鸡腿吃,她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以后遇见了,记得远远躲开。”
“过奈何桥时,记得向孟婆多讨要一碗汤,一定要多喝一点,最好喝完就能把今生所有的过往忘掉,下一世,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姑娘,那个姑娘相貌好品性好,不会像我这样善妒残忍,与你正般配。”
从前多好,百花烂漫佳人笑,许多个把酒长欢的日子,都被她亲手葬送了。
她往他的颈边凑了凑,肌肤相贴,双臂越收越紧,肌肤皱的像沙漠里枯死的树皮,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脱落。
她就这样抱着他抱了很久,静静地看了很久,舍不得眨眼,最后终是敌不过如山倒的倦意,眼皮越来越沉重,缓缓地,一点点地沉入黑暗。
行走在域阳城大街上,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不久前也遇到过,满城死寂,见不到一个人的身影,浓重激烈的鱼腥气令人作呕,他们飞快的向城外掠去。
而后,站到护城河畔,几个人回过身望着这座城。
阿善抬手,指尖一动,平静地域阳城忽地猛烈震颤,一盏恢宏巨大的莲花座从城中浮现,慢慢升至高空,上面燃着一支虚无缥缈的香,最后一截方才已化作了灰,轻落落的散入城内。
莲花座一点点消失,玉瓶回到阿善手心,而后,众人都沉默的看着,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江南名城在眼前变成了沙灰,风轻轻一吹,铺天盖地的黄沙席卷了整座城。
那些熟悉的街角巷落和屋舍楼宇,此刻纷纷散作一地黄沙,在风的怒号下滚飞的沙土差点迷了眼。
消失不见了。
域阳城,这座存在了八十年的鬼城,从人间彻底的消失。
最后一抹沙尘离散之前,冥王箭带回了蔚苒苒那一半的魂魄。